《寻画记》风扇叶子

1、红牌老五（1）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那是一段很久远的日子了。但是这一年在某个偏僻的省份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与这个故事有着莫大的关系，不得不提。

　　这年夏末的一天，省城商会会长陈云森在家里接见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位客人姓刘，名叫金山，一个极普通的名字。他中等身材，稍微显得有些单薄。面庞黝黑，鼻阔口方，一双浓眉如同被大号的狼毫奋力挥出一般，直向两鬓飞去，厚朴如刀。从左嘴角直到左眼下方，有一道极深的刀疤，足有十多厘米长，如同一条蜿蜒游动的长虫一般，看上去别有几分恐怖。
　　刘金山穿着一身崭新的绸缎长衫，衣料倒是上乘料子，价值不菲。不过他明显不是很适应这身衣衫，行动之中，显得有些别扭。只是顾盼之间，英气勃勃，举手投足都带着一份江湖汉子的豪爽，看的久了，倒让陈会长心中有了几分赏识。

　　陈云森的父亲也是前朝的江湖中人，后来不小心救了一位官家小姐，从此踏上仕途。八国联军进京的时候，在宫中担任侍卫一职。当洋人们带着洋枪洋炮从天津城长驱直入，一路杀入紫禁城的时候，他极为机灵的在宫中裹了一大包财物，拔腿便逃，连妻子也顾不得了，只带着十多岁的陈云森，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西南某个偏僻的省份，老老实实的当上了一个生意人。
　　没过几年，他因病逝去，将家产留给了陈云森。陈云森自幼心思机敏，手段凶狠，再加上做事圆滑，利用父亲在江湖中的关系，小小年纪，便将自己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蒸蒸日上。他更利用当时混乱的局势，与各路军阀政要打下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到的后来，甚至与英，法，德，俄罗斯，美国等强国的大商会建立了良好的贸易关系，可谓得意一时。
　　按理说，他这样一位足以和省长称兄道弟的大人物，这位刘金山的身份远远不够他亲自接见。不过这位刘金山身后的人物，倒让他颇为忌惮，再加上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便抽了点时间，在自己家宅子的客厅里，接见了这位年轻人。

　　刘金山见了这位大人物，倒没有什么拘束。只是身上的长衫，令他有些不爽。不过礼节所在，也不得不如此。见陈云森微笑着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他，便双手一抱拳，道：“陈老爷，小的刘金山。您是长辈，给您磕头了！”
　　也不待陈云森说话，便趴了下去，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这番礼节倒是少见，旁边几个丫鬟不禁捂着嘴轻笑了几声，陈云森拿眼睛扫了她们一眼，双手虚扶，道：“刘兄弟请起，何必多礼。我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是和你家胡大爷，张二爷都是过命的交情，咱们便以兄弟相称就是！”
　　刘金山磕完头，站了起来。对陈云森极为诚恳的道：“胡大爷，张二爷都说您是本帮的恩人，见了您得先磕几个头。这是应该的！”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双手奉上，道：“这是大爷和二爷带给您的！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旁边有丫鬟上前接过，递给陈云森。陈云森微笑着打开一看，却是一盒沉甸甸的金沙，色泽纯黄，显然是上品。他微微掂了一下份量，足有半斤左右。便笑道：“这可怎么好意思！回去替我谢过两位大爷！就说这份礼，姓陈的领了！坐，刘兄弟请坐！”
　　刘金山咧嘴一笑，一揽长衫，在旁边的雕花椅上做了下来，动作自然，绝无做作。陈云森微微一点头，问道：“刘兄弟在帮中，现任哪牌！”
　　刘金山微微一拱手，道：“大爷厚爱，上个月提拔小的拿了红牌老五的旗。陈老爷叫我小五便成！”
　　“哦！”听了这话，陈云森倒略略有些惊诧，上下打量了刘金山几眼，道：“怪不得刘兄弟气势逼人，原来是高手。小小年纪，便担任上四牌职务，当真前途无量！”

　　这刘金山是金沙江畔沙帮中人。金沙江出产金沙，产量极大，淘金者众多。日子长了，不免有些纠纷，便拉帮结派，互相帮助。由于金沙利润极高，逐渐有江湖中人参与其中，慢慢的形成了几大帮派。其中最大的便是刘金山所在的沙帮。
　　沙帮内职务分八牌，一二三五为上四牌，六八九十为下四牌。四，七两位数字犯忌讳，不设此牌。其中红牌老五专管刀杖打杀，乃是八牌中极重要的一牌。金沙江畔自古偏远，无官府管辖，民风极野，动辄利刃相向，绝无留情。帮派之间械斗，更是杀人无数，一切只看谁的命硬，谁的刀快。
　　这刘金山年纪轻轻，便掌管武斗一门的五牌，定有过人之处。陈云森是久混成精之人，这点自然明了。当下言谈中便多了几分结纳之意。刘金山与陈云森交谈半响，说起江湖中奇闻异事，倒是相谈甚欢。

　　说到高兴处。陈云森拍拍手，让丫鬟抱来两个盒子，对刘金山道：“这里是给胡张两位大爷的礼物，请刘兄弟转交。便说我姓陈的俗事缠身，不能远出。只等两位大爷来省城，和他们喝个痛快！”
　　刘金山道谢接过。陈云森略一沉吟，便又从身上拿出一柄崭新的手枪，递给刘金山道：“刘兄弟远道而来，你我一见如故，姓陈的不能让兄弟空手而归。这柄金鸡满槽十响大镜面匣子，是上个月刚从德国运来的！利器赠英雄，刘兄弟千万莫嫌弃！”说着便凝视着刘金山，等待他回答。
　　刘金山略一踌躇，便上前接过。他自幼在江湖上打滚，知道这是俗称的德国造，市面上千金难买的好枪，与那盒金沙相比，虽价值略有不如，却也差的有限。初次见面，这礼未免厚了点。只是自己生性豪爽，不喜推托，见陈云森心意真切，便接过插在腰侧，双手一抱拳，极诚恳的道：“陈老爷看得起小的，小的也不多话。日后有需要的，您尽管开口。”
　　陈云森微微一笑，知道这种年龄的江湖汉子最重承诺，讲究一言九鼎。德国造虽然贵重，与沙帮红牌老五比起来，那也不算什么。便谦虚几句，正要端茶送客，不料那刘金山支吾半响，涨红了脸，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有些腼腆，这倒是今日绝无仅有之事。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便呼退下人，只留了一个随从在旁，走到刘金山旁边，拍拍胸膛，道：“刘兄弟，你我投缘，有什么话尽管说来！这省城里，我姓陈的做不到的事，倒还不多！”

　　刘金山涨红了一张黑脸庞，看上去倒似紫色的一般。见陈云森走过来，连忙站起，一抱拳道：“小的冒昧了！有一件事，还请陈老爷答应！”
　　“兄弟你且说听听！”陈云森拍拍刘金山的肩膀，笑道：“要钱，几千大洋还不成问题。要出身，陈省长，李大帅哪里，也肯给我几分面子。就是要姑娘，凭着兄弟你的人才，我的面子，这省城里，不愿意的姑娘，那还真没几个！”
　　刘金山听了这话，一抬头，迎着陈云森的目光，大声的道：“多谢陈老爷成全！小的无礼了，哪位姑娘，正是陈老爷家的小姐，陈翠翠！”

　　这一句话一出，两人顿时静了下来。陈云森的手在刘金山的肩膀上出现了一个极为短暂的停顿，然后他立即恢复了常态，笑道：“刘兄弟开玩笑了！我家那闺女，成天不务正业，只知道东游西荡，顽劣不堪。哪里入的了刘兄弟的眼界？只怕误了兄弟你的前程。”
　　说罢，背转身，慢慢的向自己的椅子走去。刘金山见状，也顾不了那许多，大声道：“陈翠翠小姐前些日子与小的在金沙江畔相遇，小的一见倾心，恨不得将这条命给了她。也是菩萨保佑，陈翠翠小姐看得起小的，是小的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他说到这里，见陈云森站在太师椅旁，始终不肯转过身来，当即拜倒在地，啪啪的一连串响头磕下去，如同密集到了极致的鼓点一般，在室内沉闷的响起。
　　他抬起头，也不顾额头鲜血直流，嘶着嗓子道：“小的是个粗人，自知配不上陈小姐。但思来想去，这辈子如没了陈小姐，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这片真心，还请陈老爷成全！”说罢，从绑腿边抽出一把雪亮的狭长软刀，笔直的向自己左手小指砍去。那刀显然极锋利，只寒光一闪，“扑”一声轻响，那枚小指便掉落在地，血涌如泉。
　　陈云森的随从见刘金山拔出刀来，赶紧上前两步，挡在陈云森的面前，生怕这年轻人一时冲动，对主人有所不利。陈云森转过头来，右手虚挡，示意他不必惊慌。再看刘金山，虽然刚断了一枚小指，却面不改色，手持长刀，眸子里尽是一片绝然的神情，心中也暗暗有些佩服。轻叹一声，苦笑道：“刘兄弟，你这又是何必！”
　　“陈老爷！”刘金山跪在地上，扬声道：“小的贱命一条，只要陈老爷一句话，这条命便是小姐和老爷的。火里来，火里去，有一句废话，姓刘的是猪狗不如之辈！”

　　陈云森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洁白手帕一张，上前递给刘金山，扶他起来，在椅子上坐好。自己在厅内来回踱了良久，这才对刘金山道：“我那闺女，前些日子偷偷跑出去，原来是去了金沙江。她自幼娇生惯养，外面的事物一窍不通，能平安归来，想来也靠刘兄弟照顾了！”
　　刘金山连忙一拱手，道：“不敢！陈老爷招呼我小五便是！”
　　陈云森明白他的意思，苦笑道：“那闺女自幼脾气倔强，认定之事，谁也拿他没有办法！既然刘贤侄有情，她也有意，我这当父亲的也不好再说什么。时代不同了，以前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暂且不去管它……！”
　　刘金山听见陈云森一声刘贤侄，心中欢喜的如同要爆炸一般，满面通红，恨不得将这颗心掏出来给这未来岳父看看。陈云森见他激动的模样，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道：“不过我陈某人在省城里，好歹也算一号人物。女儿，就只有这一个，难免惯她了一些，得罪之处，刘贤侄莫怪！”
　　刘金山忽的一下站起来，极认真的道：“陈老爷说哪里话！有什么事要小的去做，您尽管说！”
　　陈云森一挥手，笑道：“哪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我陈云森嫁女儿，知道的人多了，难免有闲话。姓陈的无礼一句，刘贤侄现任沙帮红牌老五，在年轻人中，也算是一时俊杰。不过江湖中打打杀杀，毕竟不是长久之策啊。”
　　刘金山听了半天，迟疑的道：“陈老爷，胡大爷和张二爷对我恩重如山，这事……！”
　　陈云森笑道：“刘贤侄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和胡大爷他们也是过命的交情，这等拆人墙角的事，陈某人还做不出来。也罢，待我修书一封，和胡大爷他们说说。你放心，我绝不让你难做！”
　　刘金山暗中松了口气，连连道谢。陈云森便回去取来纸墨，刷刷刷的写了一张纸，放入一个信封中，递给刘金山道：“这封信，你交给胡大爷，他们一看便知！”
　　等刘金山接过信，他伸出三根指头，在刘金山面前晃了一晃，极郑重的道：“刘贤侄，你二人年纪还小，来日方才。我陈某人给你三年时间，待你做出个样子，再来谈这成亲一事！”
　　刘金山大喜过望，连连拜谢。陈云森道声不送，自有随从前来送客。刘金山道声告辞，这才迈着轻飘飘的脚步，回到了自己住的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