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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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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我都没有见到唐老师,他就像烟火一样,在我的生命中灿烂盛开,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开始虽然有些怅然若失,偶尔路过行政楼时还会期望他恰好出现在办公室的阳台上。但是生活很快就被其他东西给填满了。中学新增的英语、历史、政治、地理等学习科目,很大限度地占用了我的时间和精力。打学校图书馆开放后,我很快就迷恋上了文学名著,于是每天必往返图书馆一趟借书。那时候看名著,纯粹为了打发课外时间开阔视野,往往不求甚解,点到即止,因此看书速度是极快的。一直到我借到了薄薄的一本《边城》,我被那朴实的文字,淳朴的故事深深吸引,爱不释手。于是自然而然地我没有把持住自己,在赵老师沉闷的政治课上偷偷看了《边城》。沉迷于故事中的我看到翠翠初遇傩送,情窦初开的样子时,竟然哂笑出声来。我被愤怒的赵老师揪了出来,到讲台侧罚站,书还被无情没收。
我当时罚站都还想着书,满脑子是翠翠,全然没有羞耻之心。直到唐老师巡检出现在教室门口,看着我戏谑地说
“哟?陈若云同学犯错啦!”
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我才觉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曾多次幻想过我和唐老师再一次邂逅的情景——在行政楼下、在校道上、在食堂里.......温暖问候愉快畅谈,不曾想会是今日这般难堪。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形象全毁了,虽然当时我咬着牙,竭力克制着自己,可内心早已兵荒马乱、天崩地裂。
我突然厌恶起自己来,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从唐老师出现到离开那短短几十秒,我仿佛煎熬了一个世纪。然后那泪水竟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没有人明白那是因为什么,包括我自己。我堂堂男子汉,从小活得扎实坚硬,挨一刀都不曾哭,竟然在此刻莫名其妙地哭得稀里哗啦。
赵老师吓坏了,她罚我站只不过是想杀鸡儆猴,整顿纪律而已,没想到我一个大男生竟然哭了。她一边批评我还一边安慰我,把《边城》也还给了我。我抱着书哭得激动,打起了嗝,《边城》都给我哭皱了。
回到座位,我狠狠地把《边城》摔进书桌肚,我觉得今天的不幸都是它害的。可是等我羞恼过后,我又没忍住去翻抚它。
中午放学,我决定利用午休的时间把它看完,于是抱着书去了食堂,同学们都笑话我看书看疯魔了。为了避免再度失态,惹人笑话,我决定不回宿舍了。我想到了一个地方——中心湖。
我们学校的中心处,有一个人工开凿的大湖泊,湖泊中央建有一个小岛,小岛四通八达,四道石桥分别向东连通职工宿舍,向南连通学生宿舍,向西则通教学楼,向北则通往篮球场及学校后门。岛上栽了几棵细叶榕还有一棵野生的大苦楝树,苦楝树下有一座凉亭。此处环境幽静,想必夜里常有情侣私会于此,而午休时分则几无人踪影,确是看书的理想所在。
九月的正午时如此的炎热,凉亭内只有我一人。原先还偶有路过的,午休铃声响起后,就渐渐再也看不到踪影了,只剩下蝉儿还在恬噪。
“陈若云!”
是谁在叫,那个时候我应该叫翠翠的。
“陈若云!真是你呀!”隐隐约约有人从职工宿舍那边的石桥走来,他习惯性地提了提裤腰带.......
那不是唐老师吗!我赶紧把书收起来,假装没听到,快步往宿舍楼走去。我可没脸见他,一想起上午的事我脸就热得发烫。
“哎,陈若云同学......”他居然跟了过来,腆着肚子小跑起来。我埋头走得飞快,他哪里跟得上。在宿舍门口我遇到了陈姨,她看到唐老师跟在后面。
“唐主任在喊你呢,你怎么不应?”
我没理她,顾自上了二楼。在阳台我瞄了一眼唐老师,他在离我二十来步的地方站住了,双手插着腰喘着气。
“唐主任,有什么事吗?”陈姨的嗓门响亮,整栋楼都听得见。她也不怕影响同学们休息。
“没事,没事。”他终于悻悻地走了。看着唐老师离开,我又莫名地失落。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明明想见他的,想和他说话,和他分享我最近阅读的故事,可是我该如何面对他呢。他怎么突然就成了我的烦恼。
我闹的糗事,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算是一笔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可是谁又没有哭过呢?再说我当时确实是忍不住。
事后我因此被李文调侃中了小说的毒,像个小姑娘。我当时就信了,认为自己是中了翠翠的毒才会这个样子的。所以当有人再拿此事笑话我时,我竟然能淡定并厚颜无耻地解释说当时是想起了翠翠,所以才哭的。谁让我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呢。
然而人始终无法欺骗自己,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大概知道,我兴许是中了唐老师的毒。
历经一个中午的不眠不休,我终于看完了《边城》,同时也深陷悲悯,无法释怀。我终于知道,这是一个悲剧的爱情故事,翠翠和傩送,终究没能在一起。
我小的时候听人讲过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是轰轰烈烈的同生共死,也在戏台上看过唐明皇和杨贵妃,那是绵绵无绝期的遗憾。如今看了《边城》,有快乐有悲哀也有遗憾,但更多时候是觉得残忍。我就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有期盼的美好,在眼前一点一点地被撕碎,而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真是极为痛苦的滋味。
那个下午,我没有再去还书和借书,也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我只想静静地再读一遍《边城》。人有时候只想静静地一个人待着,痛苦也成享受。
后来每隔三天,我就会去图书馆续借一次《边城》,一连两个星期。直到图书管理员江老师提醒我说,“陈若云同学,咱们图书馆只有一本《边城》,有同学都来问了好几次,你就先还了吧。”我才恋恋不舍地放手,我确实不能这样自私地把它据为己有。江老师还善意地提醒我说,“学校门外的新华书店也有,你若实在喜欢,可以去买一本收藏。”
我去看过了,确实有卖,但价格不菲。我不吃不喝,也要攒上一个星期才足够。我又不是神仙,自然做不到一个星期不吃不喝了。我想,慢慢积攒吧,总有一天,钱会够的。于是我开始计划节省早餐经费,这样每天就能省下五毛钱,我想,只要我能坚持一个月,那《边城》就有了。
9月27日,丙子年八月十五。
这是开学上课第四个星期的最后一天,也是中秋节。下午上完课后学校就开始放大假了。今年的中秋连着国庆,一连九天的假期。
住宿的同学们一个个归心似箭,行礼打点得飞快,熙攘的离校潮坚持不到半个小时,往日热闹的校园就变得冷冷清清。
我扮演了最后离开的角色,在逐一和舍友们相祝“节日快乐”之后便是“一路顺风”。于是201舍就只剩下我了。我下去和陈姨报备今晚留宿时瞅了一下登记簿,往昔住着百来人的宿舍楼今晚就只剩下几个可怜虫和我共同沦落了。
回到201,看着空荡荡的床铺位,我坐立不安,心中的焦虑愈发强烈。我多想能够在今晚赶回到母亲身边,然而现实是不允许的。我家住得偏远,最后一趟途径家乡的班车早已出发,我必须等到明天早上的第一趟班车。
我尝试翻了一下书,却怎么也无法看得进去。下午的时候我在图书馆是借了两本老舍先生写的书的,一本是《四世同堂》,一本是《骆驼祥子》。这几个星期的文学书籍看下来,比对了下中外名著后我果断放弃看外国名著。中外的文化差异再加上生硬的文字翻译,我观外国名著多是索然无味。而沈从文的《边城》之后,我又偶然翻阅路遥的《平凡世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决定制定一个扫荡图书馆的宏伟计划。受我那贫瘠的见识和视野所限,我识得的文学大家不多,就那么寥寥几个。最熟悉的两个名字莫过于老舍先生和鲁迅先生。毕竟小学的时候学过他们的课文。
选择老舍先生是有原因的。
上周五我依旧去图书馆借书。我首先问江老师,“《边城》还回来了吗?”
他摇了摇头,说,“没有。”江老师知道我喜欢《边城》,我每次来必会这么问他。那书是孤本,故事又是那么的动人,抢手是自然的。
“怎么,又想翠翠了?”
前几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我因翠翠而哭的戏言,一听闻我打听《边城》就打趣说:“想翠翠了?”然后冲我哈哈大笑。前前天,他又是这样说,“想翠翠了?”,接着前天、昨天、今天都是这般。我早已习惯。
其实正值青春萌动期,这于我应该是一个羞涩的话题,但我却面无难色。并不是我不知羞耻,而是江老师于我实在是太熟悉了,比我所有的老师都要熟,包括唐老师。
江老师年逾半百,不止两鬓,他满头短发已然斑白,但方圆方圆的脸颊却鲜有皱纹。胡子葱郁,眉毛浓密长成八字姿势,高高的鼻梁上常常挂着一副架得松松垮垮的老花镜,所以他平时坐在借书台前看报的时候都是低着头眯着眼的,十分有趣。严格来说江老师并不是真正的老师。他只是我们学校的一个普通职工,图书管理员。我常常来寻他借书。大多学生来借书都是唤他管理员,只有我每次都喊他“老师”,这让他十分惬意,每次帮我找书都特别热情。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姓江,江河的江,我可以唤他江老师,这样就可以和别的老师区分开了。于是就一直叫江老师了。
前段时间,因为《边城》,我常来续借,他就调侃我想借机这样收藏此书。本来管理规定书是不能外借超过一个星期的,我硬是磨他借了我十多天。
江老师喜欢看报纸,我每次来借书,他都是侧坐着靠椅在看报。天气炎热,他那白衬衫似乎永远都是扣不上的,袒露着里面的背心和隐隐约约发福的体态。
周五那天也是这样。
“想翠翠了?”他笑我的时候,他那大肚腩就会抖动,像一个装了水的大气球。
我才不理会他的嘲笑,说:“江老师,为什么你这么爱看报纸,里面那么多文学书籍不比报纸有趣得多?”
只见他合起报纸,神气地说,“里面这点藏书,老江早已读尽,还有什么可看的!倒是报纸,每天都有新鲜的。”
“吹牛!”我虽然进不去数里面的书架,可是看空间大小和书架的丰满程度,估计好几千册肯定是有的。排除复本,看尽少说也要看上两千本。
见我不信,这老头就开始显摆卖弄了,从古典诗歌到近代经典名著,从奥斯特洛夫斯基说世界名著到《牛虻》再到意大利,他噼里啪啦地就是一大串人名书名地名,说得我一愣一愣的。
我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都读过,反正我正愁我的扫荡大计缺一引路人,于是江老师就被我逮住了。我把计划托出,他说,“那从老舍的开始吧。”然后甩了一本《茶馆》给我。
那就从老舍先生下手罢。
看不来书,又坐如针毡,心中总有股郁气难出。那时我还没读过余光中的《乡愁》,当然就不知道我的乡愁就是那小小的邮票。我在周一曾写信给母亲说,中秋国庆连放九天长假,如能早归,是中秋之夜;如不能,则是次日。而今滞留难归,只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了。然而月亮还并没有爬上来,于是索性,就去逛逛县城的中秋之夜吧。
我出门时,在楼下遇到陈姨。她正带着他几岁大的女儿小敏在玩,她说,“别出去太晚,晚上回来一起吊月光。”这真是一个热心肠的好女人,我知道她跟每一个滞留在宿舍的学生都会这么说。
我说,“好。”其实我哪好意思。看着她和小敏就会想起母亲和我,那并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我快步穿过校园,出了校门。
夜幕降临,华灯初起。中秋又值国庆,路边街灯尽已装饰上了灯笼国旗,熙攘的大街,往来的行人,无不洋溢着喜庆。我迷茫地站在路口,看着着人流穿过斑马线红绿灯,还有那些漂亮的小汽车,精美的橱窗,灿烂的霓虹,都是些我曾和母亲分享过的快乐。
随着人流来到东湖路,沿途直走,远处大转盘处就是县政府广场了。那里火树银花,张灯结彩,大人牵着小孩,男人拉着女人,热闹非凡。偶尔还有人点起了一束烟火,砰!映得人满面结彩,赢得孩子们快乐地尖叫。
可我并不想去那里。于是我在大转盘前面停住了,正好路旁有一流浪歌手在扎营。他扎着头巾,全身牛仔,腰间挂着一把大吉他。我耐心地等他调试音箱。期待演出。
终于,幽美的旋律响起,于闹市间就像一缕圣光,涤荡人心。
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
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
纵使啰嗦始终关注
不懂珍惜太内疚
沉醉于音阶她不赞赏
母亲的爱却永未退让
决心冲开心中挣扎
亲恩终可报答
春风化雨暖透我的心
一生眷顾无言地送赠
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
教我坚毅望着前路
叮嘱我跌倒不应放弃
没法解释怎可报尽亲恩
爱意宽大是无限
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
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音乐,我完全被他拨动琴弦的潇洒姿态吸引,沉醉于他的歌声中。
这是一首黄家驹的歌。从前我只在收音机里听到过,如今就活生生现在眼前。我忍不住给他鼓掌。一首接着一首,过来围观的青年们开始有人往他的琴箱里投钱,一毛、两毛、五毛不尽相同,很快琴箱里就聚集了不小一笔财富。
又连着唱了好多首,他终于唱累了。他卸下吉他,拿起身边的矿泉水仰头咕噜噜地就喝掉了一整瓶。看来唱歌也是很耗费体力的,他喘着气,浑身汗光淋漓。待观众散净,他终于发现我这位最忠诚的粉丝了。
“小弟,你也懂吉他?”他问我。
我摇头说,“不会,但我喜欢听。你弹得好,唱得也好。”
他说:“谢谢”,然后开始收拾他的营当。
“你不回去?”他见我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指了指月亮提醒我,今晚是中秋佳节。原来月亮已经悄然爬上来了。我已经在这听他唱了两个多小时。
“你能再为我弹唱一次第一首歌曲吗?”我终于鼓起勇气提出要求。
“《真的爱你》?”我并不知晓歌名,只听过那歌曲。没想到有一个这么直白温情的名字。
“可以。”他说,便又把吉他挂在腰间。调节音箱。
“我没有钱给你。”我说。
“我唱歌不要钱。”他笑了笑。
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他真的又为我再一次唱了那首歌曲。我轻轻地跟着哼唱。我还是有音乐细胞的,听了短短的两遍,我竟然记住了所有歌词和旋律。
“这是首写给母亲的歌”他向我解释说。
“我听出来了。”我确实听出了歌词的含义。
“那么,再见了,小弟。”他拉着音箱背着琴往北。
“再见。音乐家。”我望着他的背景喃喃道,然后往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