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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融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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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我下去看看。”清粼轻声命随车侍女。
一条手掌宽的鲜红丝绢,两头分系于大路两侧的梨树上,迎风盈盈飘展,于雪景中分外生动显眼,堪堪阻住清粼公主一行的路程。大路一侧的雪地上,有树枝划就的一行苍劲大字:公主寻迹一聚,惧可不来。
字后,有一行新鲜的足迹,蜿蜒至梨林深处。梨林中积雪深埋,从未有人至,地面莹白一片,因而那一行引路的足迹醒目至极。
“惧可不来。”清粼唇角淡笑。留下疑诧不安的一众随从,她独自循迹而去。雪深没过脚踝,她便踩着先前的脚印行走。那脚印宽大而厚实,步伐稳健均匀,行走其上倒不觉得累。
那脚印在梨林里七弯八拐,最后折向东南。有稀薄的水声传来。踏着那脚印一直向前,前方豁然开朗,竟已穿过梨林,来到一条小河边。河面宽而底浅,河水尚未封冻,于碎石上潺潺而流。
河边散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头石子,曙坐在其中一块表面较平坦的大石头上,瞧着清粼“呵呵”而笑:“公主倒不是胆小的人,真敢一个人前来赴约。”
清粼微微一笑,声音轻而清:“只因我这不胆小的人,想会一会那个唐突之人。”
“唐突之人?”曙一怔,讪讪笑道:“前番派使者前去提亲,确实冒昧唐突。”
清粼淡淡道:“你今日从奂华宫外跟着我出城,又一直跟我到白玉山山脚下,还约我到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来见面,就为说这个吗?”
曙惊愕莫名:“我独自一人,穿着最普通的衣服,骑着最普通的马,公主怎么认出来的?”他摸了摸脖子,苦笑道:“那从路边店里买来的雪笠蓑衣,笨重极了,戴了这么久,压得我脖子都酸了。”
清粼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容不存半点心机,纯净、明媚,如雪之初融,说出来的清婉动人。她指指头顶那灿灿金轮,笑谑道:“除了傻子,今天谁还会戴雪笠、披蓑衣?你这样子跟在后面,叫我怎能不疑心?”
姝女如仙。暖阳融融,河面上金光点点,水流潺潺如乐女舒喉清歌。望远,碧空如洗。曙只觉人生最舒心欢快的莫过于此刻。
他站起身来:“公主疑心也就罢了,怎知那人是我呢?”
清粼敛住笑容,缓缓道:“我见过你几次,自然认得。”
“哦。”曙轻轻颔首,心中仍存疑惑:仅见过寥寥几次,就已清晰地记得他的身形样貌,凭他乔装改扮成那样,仍能轻易认出。这公主的记忆实在太好了点。他哪知清粼公主对他情根深种,他的身形样貌,早已刻在她的心底,烙印一般拂抹不去,怎会不认得他。
“公主的伤好了吗?”曙关切地询问,又道:“公主的伤,我一直放在心上。”
清粼的回答极简短:“好了。”
“解药涂上后不难受吧。”
“嗯。”
“公主受罪了。”
“……”
清粼索性不语。她面色淡淡,无喜无悲,望着河水仿佛出神。
面对冷漠应对,曙一时语滞。
良久,清粼侧过脸来,似怨似嗔:“你给我解药治好了伤不假,可我的箭伤也是拜你所赐,难道还要我谢你不成?”
曙呵呵笑道:“公主言重了。”
先前走路走得微微发热,清粼初到河边时并不觉得冷。冬日暖阳到底热量不足,雪地里站了一会儿之后,渐渐觉得寒意袭人。她往狐裘里缩了缩脖子。
曙瞧见,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古朴的扁陶壶,拔掉壶塞,握在手里笑问:“我这有酒,喝了可以暖暖身子,要吗?”
清粼看了看,没理会。
曙挑挑浓密的眉毛,拿言语激清粼:“你怕?!”这两个字清粼几次用来挑衅他,此时被他原封不动地回敬。
清粼瞪他一眼,怡然笑道:“我怕什么,怕你酒里有毒吗?我若死了云荆城内必乱,所以我倒不担心你这时会要我的命。”她夺过酒壶,往樱唇里倒了一大口。谁料呛住了,害得她连连咳嗽。恨得她又将酒壶掷了回去,气道:“这酒我不喜欢。”
曙将酒壶稳稳接在手里,仰脖喝了一大口,笑道:“这是烈酒。女儿家想必都喜欢桂花酿、梅子酒之类温软甜香的酒,我这‘落桑白’,你自然不喜欢。”
清粼呛咳稍缓:“我喜欢‘千里醇’。”
曙因意外而动容:“那也是烈酒。想不到……”
清粼呛口道:“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
曙微微有些纳闷。清粼公主的话总会让他有所触动,心底却雀跃而欢欣。这种感觉他很受用。他诚挚地说:“上次射向公主的那一箭,我后来追悔莫及。只因当时并不知道,名扬天下的清粼公主,竟然就是我在连镜天遇见的那位姑娘。”
“连镜天……他倒记得。”清粼暗想。四蹄翻飞的骏马,如火的晚霞,芳草萋萋的湖泊,还有惊乍如梦的相逢,一切仿佛重回眼前。清粼眼望河水,目波澄澈,柔肠百转。
曙定定地看着清粼的面容,神色痴醉:“那一次相遇,曙才知道,原来曙的心弦,也可以被人拨动的。”
他的嗓音渐至低柔缓和,深情款款:“我去找过你,可惜,没找到。”
清粼先是一惊,如闻惊雷,继而似坠云端,迷茫而欢喜,惶恐又慌乱,不知所措。
“住口。”她娇叱,眼中有泪光盈盈,幽幽恨道:“你说这些,不过是要我答应,随你入黎国王宫为妃。你征服过许多的女人,你的后宫佳丽无数,我不过是你的一个目标而已,下一个,又是谁?”
曙的脸皮瞬间涨得青紫,清粼公主不信他。他“嚯”地一大步迈到清粼公主的面前,盯住她含泪的眼睛,眼睛犀利而深沉,气喘咻咻。是的,谁都知道,他有后妃数百。竟无言解释。
迫人的气息逼近清粼,她本能地后退一步。
天地间很静,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良久,曙哑声道:“我只有一颗真心,愿付公主,永不相负。”
只见清粼公主眼皮跳了跳,声轻如梨枝上风拂雪落:“此时有我,真心付我;彼时无我,真心付谁?”
她是不相信他的。曙被深深的挫败感包围。
“真心付你,苍天作证;若负公主,绝于虹羽。”虹羽弓箭,那是曙的随身兵器呀,仿若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若相负,便绝于自己的箭下。
清粼眼中的泪滚落下来,神色不忍:“你何苦。”
曙正色道:“我愿意。”他伸出手,欲握住清粼的柔夷,却不料被清粼轻轻躲过。
清粼面容疏淡:“纵然你如此待我,纳妃一事,我既已拒绝,你便不要再提。我绝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
清粼温柔的目波投向白玉山:“既使你打败了我哥哥,可是有一样,你是绝不如他的。他一生,可以只钟情娜娜王后一人,绝无二心。你的后妃太多,情孽太多。”
曙的心头空落落地。这一生,她是不愿与他相守了。他的那些后妃,或有权贵亲属,或有后台背景,与他在政治上、军事上的利益牵扯太多,不可能全部遣散。非但不能驱逐出宫,还得重恩善待。若错过一见倾心的清粼,又将是终生的憾事。第一次,曙感到疲累,感到迷茫了:坐拥天下,真的就那么有意义吗?
“我不会逼你的。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意就好。”他的真心,从此便留在这云荆城了。
清粼微微一笑。雪风拂面,入喉清凉,让人有神清气爽之感。纷乱纠结多年的情愫尘埃落定,心境格外平和安定。
最好的结果便是如此了吧,隔离于战乱和阴谋的尘嚣之外,在这美好安静的雪景中,相守这一刻,已如一生。
*
冷夜有月,月影清冷,仿佛凝住了时光。
有凌乱的脚步和喧哗的人声搅碎了宁静:“公主,公主,不好了。”
人未至柔光殿,如此惊惶嚣闹,是奂华宫里从未有过的情形。哪里来的侍从,如此失了规矩没有分寸。
清粼从浅梦中被惊醒,心头“突突”乱跳:“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