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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梦扶桑(四) ...

  •   一十三天的太晨宫一隅,仙泽蕴藉,宝光流转,不时有清越的铮鸣之声响起。

      东华在制剑。
      早年他退避太晨宫,有大把闲暇,踏遍各界的名山大川,得了不少宝物,其中既有闻名遐迩的成品武器,亦有得天独厚的制剑之材。只是彼时他已有了苍何,又随性得很,虽爱琢磨武技,倒也没有将十八般兵器轮着使的爱好,于是这些宝物成了太晨宫库房中的众多藏品之一,除了重霖偶然遣人盘点外,少见天日。
      正是因为有这底气,千年前他在凡世为滚滚画好兵器图的同时,已然稍稍构思了所用的材料,想着一回来便可炼制,谁知因缘际会,变故迭生,直到今日才终于着手。
      不过这次他不止要制一柄剑。谁让千年前还没有小狐狸崽攸攸呢!既要给娃儿制剑,便不能偏颇,索性连女儿的也一并考虑了!
      老神仙一心要把水端平,倒未曾想过,万一女儿不使剑该如何。

      十日前,凤九领了滚滚与攸攸去了赤狐族,太晨宫中只留了东华一人。
      此番伏觅仙母恰逢万字头的整寿,凤九的娘亲早早回赤狐族中与众兄弟姐妹共商操办事宜。凤九得了信,思想起已有许久未见姥姥姥爷,便决意随娘亲一同前去,一双儿女自然也要带着,老人家还未瞧过攸攸这只小狐狸崽,这次倒能聊作慰藉。
      东华因早就应了老君的约要去谈经论道,况他一介尊神,若真早早去了,赤狐族众人难免束手束脚、不得自在,便索性与凤九说定兵分两路,凤九娘仨先行,他则到了正日前再与之会合。
      临别时,两只小狐狸崽难得远行满怀兴奋,凤九倒有些不放心,她拉着东华的手迟疑道:“我们先行几日,帝君一人在家可还要紧?”
      东华知她担心什么,算算日子应无妨碍,不然凤九也不会计划成行。可他偏生要逗逗小狐狸,面上摆出一副落寞幽怨的样子:“怎么不要紧?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夫人好狠的心!”手中却没闲着,握着她白嫩温软的玉手,直送到唇边。
      见夫君又要开始撩拨,凤九无语地抽回手来,熟门熟路地摸摸东华低下的脑袋,又替他理理垂在胸前的发丝,仿若在安抚爱撒娇的大儿:“帝君在家要乖一点!等回来再给你做蜜糖吃!”
      东华配合地点点头,目送大小三只狐狸蹦蹦跳跳地走远。

      要不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东华还未赴约,老君倒遣人来报,说是炼制一味丹药费了些周折,与帝君之约恐要延后。东华也未在意,仙者之约除了十分紧要的大多随性,既然老君有事不妨改日。
      只是如此一来,原本排得满当当的日子平白空出了一截。老神仙坐定一想,便想出了制剑这档事。

      相比凡人以火淬炼,仙者乃是以术法修为来雕琢。制一柄神器,不光需要术法与修为,难的是对材料的认知、时机的把握、阵法的契合,缺一不可。且术法雕琢是个水磨工夫,需得稳定神识、均匀施力,又要顺势而为、因势利导,还要阴阳相济、长短相契。所以,虽则每次制剑不过七八日,却最是耗神累人。
      按说,于东华这样的尊神,制剑算不得多复杂的事。他又一向重诺,应了人家的时常雷厉风行便做了,可这次为自家娃儿制剑却延宕千年,乃是小帝后凤九不允。
      自千年前仙妖大战以来,不知为何,东华心口的伤处反反复复始终不得痊愈,修为虽已恢复,却添了每隔三百来年就骤失骤弱的毛病,连折颜也觉蹊跷。
      好在诸患已除,倒不需要尊神再舍身相抗,不过闭门休养而已。作为最亲近的人,凤九是除了折颜之外少数几个知道事情前因后果的,见他虽面上不显,可仙力不振、药石无用却是实实在在的,不由心上焦急。东华倒十分淡定,不过是少许时日不能用法术而已,不用便不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等幸福,还能正大光明地跟小狐狸哼唧岂不美哉!
      凤九看得紧,滚滚见娘亲紧张也不欲父君劳心劳力,这也是为何一耽搁便是千年的缘由。
      不过东华还惦记着继续教儿子剑术的事,这剑若一日不成,总难趁手。这次小狐狸带着狐狸崽出门,又正有闲暇,便想把这桩心事了一了。

      制剑已到了第七日。
      东华趺坐在日常修炼功法的内室之中,周身流动着浑厚的仙泽,紫色的光芒不时在仙泽中涌动。他十指微抬,牵引着身前的一团气泽。
      气泽中悬着两柄已然成型的宝剑,一者厚重、一者轻灵,看得出来是为不同的人所备。虚空中仿佛有两只隐形的手正在其上稳稳地镌刻着法阵,剑从已然完成的部分隐有银光闪过,随着法阵的完善,道道银光连成一片,展现出其繁复套叠、华美玄妙的全貌。乍一看,两个法阵十分相似,实则差异之处颇多。
      见此,东华双手一压,术法渐收,稍稍松了口气。法阵完成,制剑便进入了尾声,剩下的就是打磨与装饰这等微末之事。这几日进行得顺利,他自觉对两个狐狸崽可以有所交代,望着铮鸣不已的两把宝剑,心中甚慰。

      因是给滚滚和攸攸兄妹用,东华有意使两柄青锋天然相系、自成一体,这次他选择了同时炼制一途,既要控制同样的进度,又要细微处各个不同,非等闲人能驾驭,自然在法术与精力的消耗上就翻了数倍。
      全神贯注时尚且不觉,一旦绷紧的心神松懈,多日累积的疲惫立时袭来。
      便是在这气泽暂歇、术法转换的须臾,他心头毫无预兆地滚过一阵激痛,呼吸一滞,一股灼热自胸口腾起,迅速上涌,还不及调息,已从口中喷涌而出。
      赤金色的液体溅在青灰色的地面上,艳丽夺目。有几滴透过笼着宝剑的气泽,洒在法阵尚未消散的两柄青锋上,点点赤金化为团团光晕,消失在了银光里。
      东华气息乱了一瞬,身形晃了晃。他未曾想到这个程度的施法就让他险些不支,还是说,那莫名之症竟提前了?这时倒要庆幸小狐狸不在家,否则又要累她为此担惊受怕,着实于心不忍。
      一颗心跳得有些杂乱,他忍着胸口的烦闷平复了一刻,仍觉四肢虚软、吐息滞涩,索性收了两柄剑,靠在榻上稍事休息。因制剑确然耗费了不少精力,不一会儿他便陷入了浑然无觉的昏睡之中。
      因东华喜静,周遭并无随侍人等,也就无人发现他的异样。

      沙沙——沙沙——
      耳畔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小虫在啃食树叶,抑扬顿挫的美食奏鸣;又像是风过树林时,此起彼伏的熟稔问候。
      声音近在咫尺,初时还有些自然的妙处,及至后来单调而重复,让他听着头脑发胀。
      东华睁开眼,未见到意料中的绿色,面前反倒苍茫一片,上不见天,下不及地。他低头看向脚下,袍角之下空空荡荡,不见双足,也不知遮掩的为何物,似烟非烟,似雾非雾,迷蒙如有实质。
      不知何时,沙沙声消失了。寂静仿若厚重的幕布,从上方缓缓降下,所有声响都退至无穷远。四周太过宁寂,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身体里血液奔流的声响,这声响越来越大,却又似被什么力量隔绝在了门后,只余闷闷的尾音模糊地打在鼓膜上,让他心头发慌。
      过了好一会儿,分不清是哪里来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重复着一句话,他仔细分辨,仿佛是:“……冯翼惟象,何以识之……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来来回回咀嚼了几遍,像是提醒着某种涵义。东华皱眉思索,却觉连思绪也阻滞了一般,凝神都有些费力。

      “帝君——”
      一缕呼唤刺破迷藏送入他的神识,东华闭着的眼动了动。
      “帝君——”
      第二声呼唤响起时,他周遭的世界震荡渐起,忽觉脚下一空,一颗心骤然从九天苍穹跌落,悸动得拧成一团。他蹙着眉睁开眼,略缓了缓急促的心跳,眼神方才有了焦点。
      内室光线昏暗,壁上只余了两颗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
      重霖正在榻前俯身禀报:“帝君,您该出发去与帝后和小殿下们会合了!”他又解释道,“重霖见时候不早,遍寻您不见,这才贸然闯入,还望帝君见谅!”
      等了一会儿未得到回应,他抬首见榻上的东华神情迷茫,疑惑道:“帝君?”
      东华缓缓转过视线,心中还有些恍惚:自己这是睡了几日?居然已到了与小白会合的日子!见重霖一脸莫名不似作伪,他瞥了眼掌案仙官身后,不着痕迹地消去了地上犹存的一抹赤金色,坐起身来整理出发。

      伏觅仙母此番做寿,当真风光得紧。
      与上一个万年相比,这个万年过得实在圆满,不仅把七个女儿都嫁得了好人家,便是当初着实操心了一阵的大外孙女白凤九也有了绝好的归宿。
      赤狐族中人皆知,只要说到此事,就是挠到了伏觅仙母的痒处,必能让她老人家神清气爽,等闲过错都能一笔勾销。不为别他,乃是因为她家小凤九的佳婿竟然是威名赫赫的上古尊神东华帝君,可不是做梦都要笑醒!
      此前,被人恭维人生赢家,她总还要谦虚一二,待到凤九嫁到太晨宫成了帝后,她便觉得,这要还不是人生赢家怎么算是人生赢家?便也受之坦然了。

      回想起来,起初这事是闹了些误会的,也使得她受邀东华凤九的婚宴时有点忐忑。
      这话还要从替凤九操心婚事说起。伏觅仙母原想,以凤九那丫头的出身、样貌,自然不会随意婚配,但怎么才算是配个好人家还是很有讲究的,这上头自己很有发言权。所以,与凤九娘亲说到此事时,她毫不犹豫地列了三条:三代以上的世家、手握实权、不是武将。
      谁曾想,凤九这傻丫头,平时机灵,这事上却莽得很,居然让这三条落到帝君的耳朵里,真真要把她姥姥急死!
      伏觅仙母至今犹记得,婚宴那日东华与凤九前来,帝君十分郑重地斟满了一杯酒,敬她道:“本君这既不是三代世家,现下手中又无实权,还喜打打杀杀,委屈了小白嫁予我,还望仙母不要嫌弃我这外孙女婿!”
      话中戏谑噎得她哭笑不得,只好尴尬地打哈哈,心里恨不得把小凤九扯过来掐两把。帝君这地位哪是三代以上的世家能比的?这天地共主都做过了,还不叫手握实权?帝君这叫武将吗,那是文武双全!彼时她不过是想求个门当户对,凤九这丫头到底是怎么跟帝君说的!伏觅仙母觉得自己一世英名都要交代在这丫头手里。
      好在事情兜兜转转,总算圆满。

      半月前,凤九带着一双儿女随她娘亲前来,小狐狸崽冰雪聪明、活泼可爱,把伏觅仙母逗得眉开眼笑,一腔慈爱无处撒播。不过,见帝君未曾同行,她还有些隐忧,怕小狐狸在夫家吃了亏却无人敢撑腰。
      要到正日子上,当她感知到帝君的气泽出现在赤狐族时,才真正松了口气。
      这外孙女婿太厉害了也是个麻烦事!还抱怨不得,虽说名分上占着先,可身体比理智诚实,对着六界尊神,恭敬已成为习惯,哪里还敢老虎头上搔痒?
      感激也是有的,这次做寿四海八荒有头有脸的都送了名帖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小小赤狐族能够走到今日,其中道理伏觅仙母自然也懂。
      而作为长辈与亲人,伏觅仙母只希望儿女孙辈都好好的,平安喜乐比什么都强。

      凤九未想那么多,不过在安然度日这点上,她与姥姥、娘亲的意见空前一致。
      从清早起来,凤九就盼着东华来。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既不是初初牵手的情侣,也不算新婚燕尔的眷属,千年时光怎么也算老夫老妻了,可不过分别半月,她竟然十分想他。
      不知夫君一人在太晨宫过得可好?这几日她和小狐狸崽不在身边,他可觉得孤单?没人给他做好吃的,回去又得撒娇抱怨了!与老君有什么道好论的,也不知道早些来找他们娘仨!
      之前她曾听人说,在一起久了感情会变得平淡,有了孩子之后更甚,可是这点似乎无法在她与东华身上得到印证。这些年来他们始终陪伴在一处,从未远离,但是他们的感情不仅没有消逝,反倒更为浓烈醇厚,时间越久就越加习惯彼此的存在,好像本就应该如此。
      也许是因为曾经差点错过,所以才知道如何紧握彼此的手;也许是因为共历太多波折,所以才明了什么是最深的坚守。
      回望过去,凤九更喜欢现在的自己,也更喜欢现在的他们。

      凤九自以为把惦念藏得很好,不过在她姥姥、娘亲和众位姨母这些过来人看来,只是虚张声势、欲盖弥彰。
      更别说当她远远望见东华的身影时,二话不说撇下正在玩耍的滚滚和攸攸,如一只穿花拂柳的彩蝶迎过去的样子,正是对情之所系最好的注解。
      “帝君,你终于来了!”小狐狸笑颜如花地扯着东华的袖子,嗓音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爱娇。
      “嗯,来了。”东华点点头,抬手理了理凤九散在鬓边的一绺秀发,她灵动的眼眸闪烁着喜悦,小狐狸用“终于”这个词让他很是满意。
      两只小狐狸崽也飞奔过来,叽叽喳喳地跟父君报告这些天的所见所闻。
      东华觉得,与寂静无声的太晨宫相比,还是这种喧闹更为舒适,他快要忘记如何忍耐无涯的空寂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梦扶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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