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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梦扶桑番外 ...

  •   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二)

      凤九直到入夜才回转太晨宫,照例叫来孚雩要问问白天的情状。谁知正拆着头上的珠钗,便被东华打了岔。
      “小白,你怎么把我一人扔在家中去了那么久!”明明迈步进来时朗月清风,说的话却含怨带怼。他边说边欺身上前,一手轻扶云鬓,贴到凤九耳侧,姿态亲昵,旁若无人。
      侧立一旁的孚雩显然道行还不够,手脚都无处安放,仿佛那些惹人遐想的话乃是出自他口。正自局促不安,眼角瞥见帝君背在身后的手朝他不着痕迹地挥了挥,小仙官立时如蒙大赦,默默垂头揖礼告退。
      凤九对镜摘下耳铛,朝镜中映着的人嗔道:“别以为我没瞧见,今日可是又欺负了孚雩?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东华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已在唇边的耳廓,秀发的香韵萦绕在鼻尖:“我怎会欺负他,夫人又冤枉我!”
      没有与镜中人迎来熟悉的目光交汇,凤九手中一顿,凝神盯着东华轮廓分明却少有血色的脸,眸色暗了暗,复又抓住他伸入发间的手指语调如常:“药又没喝吧?”满意地看到他面色一僵才继续道,“还说我冤枉你!孚雩这孩子老实,他可不比……不会骗人!”
      说得过于顺口,差点提起了那个名字,凤九懊恼地闭了嘴,假作专注地擦着已然残缺的口脂。
      屋中陡然静了下来,虽则只有一瞬,也叫人无法忽视。
      东华的手伸到她面前,熟门熟路地摸到镜奁中的桃木梳,掂起掌间沉沉的发梳了起来。木齿没入青丝,从发根至发尾一路到底未遇阻障,轻柔而缓慢的摩擦,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他与重霖长得可像?”东华手中动作未停,神态如常地挑起话头。
      凤九攥着手指从镜中移开视线:“比重霖更英气些,倒是像他那个身为武将的奶奶。”说到这里她舒展了眉目,“谁能想到,文秀稳重的重霖却找了个爽朗豪迈的女将军当媳妇儿呢!”
      东华也是一笑:“重霖以为他偷偷问折颜拿伤药的事是个秘密。”
      凤九忍俊不禁地插嘴:“他那是对老凤凰的八卦程度没有深刻的认知!就他那比小媳妇还小媳妇的受气包样儿,别人还能猜不出来?”
      东华想到什么又说:“怨不得有一阵重霖总说,后悔忙于杂务未跟着我练好功夫,原来是打不过媳妇儿!”
      凤九想想那场面仍觉有趣:“那是,以为谁都跟我这么温柔吗?”
      飞扬的尾音似她艳丽而灵动的眉眼,浓烈的情绪随着每一次抬眼、回眸、斜睨、凝睇传递过来,直投进心里。东华顿了顿,柔声道:“的确,谁都没有小白温柔!”
      他放下手中的梳子,将人抱进怀里坐到榻上。即便是在黑暗中,他的手依然能准确无误地抚上柔软的脸颊。
      “不用对我这般小心,小白!”掌下的每根线条都予他慰藉,“我的确有些感怀,但不用对我这般小心,重霖的事也好,其他事也好,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比起回避,我更希望小白自在一些、随意一些、开心一些。”
      “东华……”凤九的脸被他捧在掌间,暖人的温度漫上来,叫她有些失神。
      俊挺的眉峰下,失了光泽却仍惊心动魄的眸子直直投射过来,带着薄茧的手指拂过嘴角。微凉的唇贴了上来,唇珠被他衔起,从温柔舔舐到唇齿相依。她被紧紧扣在怀里,双手不自觉地绕上他的颈背。二人的心贴得如此之近,在相连的震颤中,仿佛连跳动都变得同步。
      长久地交缠让凤九手脚发软,一句未及出口的话被暂时遗忘在了角落:那么你呢,东华,你也能对我们不这般小心吗?

      云被下,凤九安心地贴在东华怀里睡得正香。
      东华小心地捋了捋披散在手臂上的秀发,感觉她娇软的身躯随着呼吸规律地起伏,自己却毫无睡意。
      寂静长夜里总有各式欲望争相浮出水面。
      小白,想再看看小白……别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他们还要一起走得更远……
      他的小白如此美好,音容举止、一颦一笑虽已铭刻脑海,可他仍在期冀全新的记忆,多一些,再多一些。
      心口传来熟悉的疼痛,那些求而不得的妄念,伺伏在他辗转的内心里,贪婪吞噬着骨血,试图重新伸出尖利的趾爪。
      不,不可,前一次的混沌之息尚未尽除,怎可因此又引致新的危机?
      他攥紧拳头克制阴暗处陡然膨胀的吐息,努力将自己从深潭中拉出来。可心魔若真如此不济,他又怎会与之纠缠了数万年?
      不知是否心跳过于凌乱,凤九不适地动了动。为了不惊扰熟睡中的人,他压抑着呼吸,连身形都不敢稍动,顷刻额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思绪游离,原来眼盲的人也会觉得眼前发黑。快速变幻的明暗色块争相推挤,他好似一头栽进了光怪陆离的错乱空间,只觉全身虚软,一力往未知深渊坠落。
      白日里那些甫入天界的小仙其实并未说错,老而不死是为贼,偷得光阴付流水,他枉自虚度了几十万载,到头来谁都救不了,到底有何用?

      “东华,东华!”凤九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手急切地拍打着他的脸颊。
      声声悲戚将他从无边的暗沉中扯了回来,他费力撑开艰涩的眼皮,辨了辨方向应道:“……唔,小白?”嗓音远比想象的喑哑。
      凤九心下一松,不由大放悲声:“你身上好冷,我听不到你的心跳声,东华,你吓死我了!”
      汗水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分外湿冷,约莫是发病的狼狈叫凤九察觉了。他拍拍她颤抖的脊背安抚道:“做噩梦了?我不是好好的!”
      “你不要诓我!”凤九揪着身下的衣衫,“瞧这衫子都湿透了!东华,你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我也,做了个噩梦,无碍的。”他握紧她的手,不让她仔细查看。只是手上的温度到底低了些,凤九迫着给他换了衣衫被褥,这才盯着他重新入睡。

      再醒来时,小狐狸正伏在枕边看他。
      东华忍不住逗她:“怎么,被夫君迷住了?”
      这次她没有立时回应,却将脑袋枕到他肩上:“昨日你去第七天可是听到了什么?那些没见识的胡说八道别放在心上!”
      东华揉揉她的发顶:“又是攸攸告的状?我在夫人心目中竟是那么小气的人!”
      “不是小气……”凤九的辩解声从肩头响起,她转过头来,“不是小气,东华,你才不是小气,可你会放心里!你还说我们小心翼翼,那你呢,你又有什么心结?”
      曾经名动四海的白凤九有一副格外灵动的美眸,年少时爽朗纯澈、清新明媚;后来经了事,又成了青丘女君,眸光转而含蓄内秀、端方大气。但唯有对上最信赖的人时,嬉笑怒骂皆随眼波流转,她的爱恨情愁依旧炽烈滚烫。
      他可以想见此刻她的眸中会流露怎样的焦灼、难过与不舍。
      是了,他总将她当作年少天真的小狐狸,却忘记了在三十万载的岁月里,他的小白也已跨过烂漫恣意的少女时代,成了妻子、母亲,成了前辈、长者。即便如此,在他心里小白始终是那个小白,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是。
      凤九还在絮絮与他倾诉:“……东华,你自在了我才能自在,你开心了我才能开心。所以,你听我的好不好?”
      面前仿佛正有一双明眸哀哀求告,他让她着急担心了,这委实不该。东华紧了紧环住腰身的臂膀,蹭蹭腮边的脑袋道:“自然,都听夫人的安排。”

      太晨宫少君白棣,仙龄三十万二千四百岁。
      虽被叫了三十万年“少君”,可于整个九重天而言,属实已是尊贵长者。尤其自本代天君白沔继任以来,与这独一无二的外甥焦不离孟,白棣少君更是被打上了“股肱重臣”的印记,于四海八荒面前侃侃而谈时端的是威风八面、掷地有声。
      对于飞升不久、资历尚浅的仙者,只觉少君为人肃穆、不苟言笑,廷对时天君垂询倒还好,但凡少君出言,刀光剑影、句句诛心,心下藏私者往往招架不能,此等威势便是等闲见了也要避之不及的。因而,纵使少君姿容出色,亦免不了得了“冰坨子”的“美誉”。
      而对于同辈甚或年长些的人来说,印象中分明还有十来万年前那个青年温厚端雅、笑容和煦的模样。彼时的少君仿佛更似太晨宫帝后白凤九,肖母的水瞳中总闪烁笑意,虽做事一板一眼却远不及如今严苛,言谈之中常喜说些四海杂言,为人称得上风趣。后来约莫是发生了那件震动六界的大事,少君才变了,从一团暖色渐渐冷却,瞳仁中的光也生出棱角,刺得人心慌。
      听闻天君私下曾感叹,少君如今与他那尊神姐夫真是越来越像了。但此事终究少了印证,仅暗暗流传在各族秘不可宣的眼神里。
      再后来,尊神归来的消息只在九重天极少的知情者中传递,那些不见全貌的仙者要么对着改天换地的惊变一知半解,要么好了伤疤忘了疼,并不在意这些掩埋在岁月长河中的过往,偌大的事件并未激起多少水花来。

      百多年来,六界之内尚算安稳。白沔天君继任以来陆续用了一批后起之秀,如今朝中青壮派如日中天,对比许多老臣的半隐退状态,不可谓不参差。而其中难免有急功近利、时时想要突显存在感之辈。
      今日的朝会便开得不大顺遂。
      有位擢升不久的言官感念天君知遇之恩,整日价绞尽脑汁要为天庭兴亡肝脑涂地。这日,他在朝会上启奏,道四海升平、万民喜乐,正是用人之时,只可惜五族之中壁垒重重,还不如人世诸国沟通,着实应该大开方便之门云云。
      此话倒还有些道理,洪荒时代各族征战,以胜负定乾坤,不然不会有如今的格局。实则从上代天君夜华时开始,鬼族擎苍、妖族缈落之事已毕,四海八荒之内已稍稍开了禁制,除却各族固有之地外,另开了贸易交通自由的中央之地,也算在五族联盟的路上跨了一大步。
      可无论一国一族还是一城一域,没有一味自由引人屠戮的道理,有攻便有守,有宽即有严,此言万世不破,何况五族之中从来不少异心者。不过年轻意气,有时不免天真,白沔和白棣并不计较,只略对视了一眼。
      此人见殿中不少人微微点头表示赞同,顿时来了兴致,话题一转,从捡拔各族才俊转到了打破士族门阀上,又从士族门阀说到了破除特权,直谏天君当任人唯贤而非任人唯亲。
      此时,天君与少君的脸上已不大好看,可尚且能忍,毕竟言官职责所在。
      哪知有人并不见好就收,更是放出致命一击,道天君虽富有四海,但四海应皆享天君福祉,一样的天材地宝,与其源源不断浪费在迟暮之人身上,何不投给宏图大展的五族才俊?
      话到这里已有些露骨。谁人不知,两任天君对九重天上德高望重的各位尊神诸多照拂,其中尤以一十三天太晨宫为首?
      亲历者自当晓得,自洪荒肇始,且不提征战六合中东华帝君的赫赫战功,便是最近几次波及四海八荒的大劫,倚赖太晨宫得以化解的并不在少数,纵使天君“偏心”也偏得理所应当。
      然岁月悠长,后来之人隔了时光看去,总觉纸上文字疏浅,斑驳血泪不复沉痛,于是连历史本身也轻忽起来。热血沸腾的青年,一腔孤勇,以为故纸堆里只埋腐朽堕落,却不曾细想,如无牺牲何来安稳,如无过去何来今朝?
      那言官自以为“慷慨陈词”,对紫金座上岿然不动的身影视若无睹,仿佛也对凌霄宝殿内骤然下降的温度毫无所觉,反倒是周遭一干文臣武将纷纷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又有人不着痕迹地退开些许,以免遭池鱼之殃。
      少君白棣面沉似水,若到此时还听不出此人话中所指之意,他便是虚长了三十万岁。平素他并不爱与人计较这些功过得失,想来父君更是。可自前日听到小仙议论,他觉着有些事你不计较只会让无知之人蹬鼻子上脸,这不就来了?

      不过这回,有人抢在他前头发话。
      那人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出口,自觉得意非常,言道:“小臣人微言轻,但我心皎皎天地可鉴,职责所在不敢欺瞒圣听,望陛下明察秋毫,秉以大义,雷霆钧断,不致寒了各界才俊的心。”
      “如此说来,尔一片赤胆忠心,实该嘉奖于你?”天君白沔不悲不喜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那人心中一喜,又谦道:“陛下谬赞,微臣不过忠于职守、抱持本心,替天下有志青年发声一二,以为陛下分忧!”
      “天下才俊幸赖有你,定会感激不尽。这番谋划花了不少心思,想来是有同道中人了?哪几位勇士一并站出来让大家瞻仰瞻仰!”
      听天君语气平稳,不似生气,方才还噤若寒蝉的队列中犹犹豫豫又站出几人。
      “就这么些了?可别太谦虚!”天君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目光从几人脸上逡巡而过,在他们期待的眼神中忽而面色一肃,上好的蛋壳瓷茶盏“哐啷”一声砸到大殿的碎金地砖上,碎成无数片。
      “这等胡言乱语也敢放到凌霄宝殿上叫嚣,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哪家师门教出你这么个数典忘祖的玩意儿!内无贤父兄,外无严师友,而能有成者少矣。若无师门积累、长辈扶持,你以为你是怎么得的道?若无壮士英灵累世功勋,哪能让你安然站到此处信口雌黄?怎么,才能走就想着飞了,前脚享受了庇护后脚就嫌弃累赘,这跟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何异?尔等何德何能,敢拿上不得台面的私心与德劭尊者相提并论,还妄图拉着天庭上下与尔同流合污、贻笑大方,究竟居心何在!”
      声色俱厉的叱责一声高似一声,回荡在凌霄宝殿的藻井之下,连两侧的珠帘都簌簌作响。廷下众人皆收敛声息,大气不敢出。谁都没有想到,一向和颜悦色的天君竟也有如此大发雷霆的时候。被叱责的几位早已没了早先的得意模样,纷纷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少君白棣腰板挺得笔直,望着正拍着桌案发火的阿离舅舅,紧绷的五官倒略微放松了些。有人替他将话说了出来,一口闷气好歹出得大半。
      昨日父君说希望他们都能烂漫无忧时的神情宛在眼前,曾经的白滚滚仿佛回到了幼年被父君抱在怀中温言告诫保护好娘亲的那些时日,在父君淡淡微笑的背后总藏着一个艰难的使命。
      他心中骤然涌起惆怅与愤懑:是不是有人安享承平久了,便忘记了承平背后的守护者,以为一切来得理所应当?若如此,天族的风气委实该要整一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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