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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七章 火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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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中没有什么能够幸存。
陆惊雷蹲在花坛边上埋头看花,靴尖沾上了褐色的泥点。不过准确地来说是看花的尸体。
他记得出任务前塔楼下的花坛还种满了松叶菊。
那时候一丛丛柔嫩的蓓蕾刚刚舒展,背阴处院楼下的篱笆也载满了瑰丽的野茉莉,如今都不开花了。松叶菊也卷曲枯黄成了荒芜的一片,不可能再恢复活力,香气也早已消遁。
听人说这片花园在九月初三伏出伏的某天,因为学生随手丢弃的烟头起了火。
虽然火势不大很快被控制住了,但大火烧过之后所有的花草都被严重摧,潜伏在地面的藤茎把花坛底部熏得焦黑。
九月中旬还没有人来处理的花坛,看起来是被遗忘了。
真可怜。
他的指尖抚过又干又脆的焦黑花瓣,肩膀蓦地被人重重地一拍。
回了神,陆惊雷才注意到有人在点他的名,分辨出声音主人的狮子懒洋洋地回头。
“陆惊雷!我看你是最近小有成就得意忘形了吧?”
陆惊雷转回头去继续无视人。
“喂!你这个没有教养的……”
拍他的人是白符,冲他大吼大叫的则是他们亲爱的新教授——葛貔。
葛貔教授要求他们不死小队傍晚七点在塔楼前集-合,针对马上来到的派出任务进行初步安排。
毋庸置疑,助教当然会出席。
面对葛貔,陆惊雷本就缺乏积极性,现在消极之上又添让他提不起劲的元素,他本人能出现在这里已经是听了博炳原的话给足校方面子。
远处站着的闻无声开始安抚恼怒的葛貔教授,高大黑发男人偻着身子同矮小的谢顶老狮子轻声交谈,举手投足都能看出他对人的尊重。
真的有必要对所有人都如此亲切吗?自己不累吗?
陆惊雷收回视线之后狠狠地揪掉一茬枯草。
“真的好帅啊。”
他耳朵微动,听见白符旁边的温娅小声说。
陆惊雷若无其事地微微偏头,视线越过胳膊,偷偷打量站在他旁边的两人。
“怎么说?您又看上了?这等角色要我帮忙着实有点吃力啊。”白符打着哈欠问。
“闭嘴吧。你看看人家,受过精英教育、谈吐文雅,待人富有热情而又老于世故。要论礼仪与手腕,你们哪个能比得过他?这才是真男人。”
“这位小姐,你这么说我就不乐意了,他这种男人对姑娘们来说是再常见不过的陷阱。你看看这副毒蛇特有的嘴脸,对一个秃顶老头都能这么有耐心这么温柔。要我说,他绝对不会真心待他的女人,一看就是个渣男。鬼知道这副绅士样子背后在想什么呢,说不定是个心理变态。”
陆惊雷生平第一次觉得白符说了人话,他甚至跳下花坛掸掸灰,拍了拍白符的后脑勺:“说得好。”
温娅乐了:“我看你们就是嫉妒。”
“嫉妒什么?”陆惊雷和白符异口同声问,一个疑惑发问,一个恼从口出。
“他这么完美,周围的女人认识过他还会看上别的男人?难道不正是所有男人的公敌吗?”温娅用手指卷了卷鬓边的一捋鬈发,若有所指的笑意深深浅浅,眼睛盯着陆惊雷。
陆惊雷茫然地皱起眉。
白符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灰发青年嘴角狡黠地垂下,故作同情地拍了拍陆惊雷:“兄弟支持你,把那个心理变态比下去。”
“你们在说什么?”陆惊雷感到迷惑。
“对了,”温娅眨了眨眼,“你刚才没听啊。这一次葛貔教授有别的任务在身,所以找了二年级的闻无声担任助教带我们。因为任务的特殊性,还请了一位临时帮手,你猜猜是谁~美女鹿尧哦!”
“哦。”陆惊雷反应平平,平静如水的眼眸眯了眯,有点困惑,“什么任务非加一个女生不可?”
等会儿。
他联系了一下前后文,忽然明白了另外两个人刚才的意味深长是什么意思——
他要说多少次他对那个女生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兴趣?
趁着高大教学楼阴影延长,从建筑缝隙里偷渡的落日余晖镀上陆惊雷半边的身子。
披着半肩融暖的金黄色,无语的陆惊雷正想开口解释,远远望见闻无声跟在葛貔身后,正向他们走近。
闻无声没有看他们,正在翻阅投屏的资料。
葛貔一脸不耐,走路时瞪陆惊雷的眼神,恨不得让厌恶化箭将人射得满身窟窿。
小个中年男人黄褐色稀疏头发梳到耳后,花花绿绿的各式奖章别满了左胸军装上最显眼的位置,在陆惊雷看来像只滑稽的孔雀。
他径直走到陆惊雷面前站定,却没看陆惊雷,转头对着大家道:
“我知道你们对我或许也有不满。但我希望你们知道,带你们这样的问题小队,我也不乐意。如果不是院方的命令,我是绝对不可能接手博炳原的烂摊子的。”他无视余光瞥见的陆惊雷不爽暴起的额前青筋,清了清嗓子,“任务内容我已经发布了,我本人有要务在身不能亲自带队,希望你们能够尊重带队助教,至少我们双方都不给彼此添堵。”
“是!”严直的应答声尤其响亮。
陆惊雷没说话,他后退一步踮上花坛蹲着,偏头算是默认了。
“尤其是你,陆惊雷。别看你这次有点贡献院方就给你安排了队长的职务,在我眼里你根本难担大任。所以你最好给我安分点,现在我是这个队伍的带队导师,别给我抓到什么把柄,不然我不介意从队伍名单中划掉一个。”
陆惊雷低头打了个哈欠。
葛貔没指望得到回复,只是继续斜眼瞪人,像赶苍蝇似的不爽地摆手:“现在解散,明天照常上课,后天早上8点在训练室集-合。”
原地解散的众人在薄暮里向宿舍走去,陆惊雷不明白为什么严直路过他的时候也瞪了他一眼。
他慢吞吞地从花坛上下来,在白符的催促下才发现人都走光了。
本以为“那家伙”绝对会跟上来多说两句,没想到黑发男人辞别教授之后,只和温娅礼貌道了别,就早早管自己离开了。
集-合全程他甚至连多余一眼都没看陆惊雷,环视六人的打量毫厘不差地平摊在每个人脸上,他被分到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视线。
一视同仁的、看后辈的视线。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真正被装作不认识时陆惊雷又感觉到一丝不爽,还是那个地方、那根刺。
路上白符把手臂搭上来,走神的陆惊雷没注意,管自己习惯性地转了转食指上的指环。
他忍住没有回头,直到和温娅分开跟着贺一钦一行人走进男生宿舍,才想明白自己刚才一直在等“那家伙”主动搭话。
“自作多情啊。”白符在旁边忽然道。
“你说什么?”陆惊雷微怒转头。
“你怎么又发呆?我说温娅啊,帅哥临走前跟她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她就乐得花枝乱颤。”
……当然是温娅,他才不可能自作多情。
熄火的陆惊雷这才松了一口气,跟人在岔道分开,翻腕刷了电子钥匙开了宿舍门。
反手一拍壁灯点亮黑暗的空荡房间,狮子抓着衣摆省事地脱下套头卫衣,望着窗玻璃中自己的倒影。
腹部几度撕裂的伤口也不过是当时看起来严重,如今绷带解散,平坦光滑的肌肤上没有留下一点丑陋的印记。
这具躯体紧绷的肌肉之下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能修复所有痕迹。那别的东西呢?灵魂也属于躯体的一部分吗?
陆惊雷稍站了一会儿,就光脚走进浴室甩上门。
算了,他才懒得多想。
……
早上陆惊雷起床的时候,不知道半夜什么时候回来的廖飞远还在震天鼾声中熟睡。
他轻手轻脚换上军装,关上门。去教学楼的路上经过塔楼下的花坛,正好看到两个园丁在用铲子翻新土。
新覆盖的土壤看起来又湿又黑,连带着为邻的空气里都染上了那种潮湿的泥土气息,底部被火灼烧为肥料的焦土被堆积的厚土逐渐掩埋。
“……埋掉吧。”
他隐约听见园丁交谈时语意不清的片语。
初秋的早露弥散在空气里,陆惊雷单肩背着包,因为喜欢这种新鲜泥土的芬芳多站了一会儿。
这样发呆的结果,就是他不得不踩着预备铃第一遍打响的小号声走进教室。
陆惊雷靴尖轻轻踢开后门,走进沸反盈天的教室。
他没法不注意到教室四角插着的鲜艳金红旗帜,狮旗的配色太扎眼,想忽视都困难,陆惊雷只好低着头走。
人声鼎沸中,教室靠窗角落的桌子上。
几个校霸模样的男生,正围着一名坐在座位上局促不安的“巨人”同学。
“巨人”同学至少有二米二,就算坐在座位上也巍峨地像一座小山,只是头低垂得快埋进自己的影子里。
他是全校唯一的象族学生,名叫栾泰和。
这种体型在象族中算平庸的。
尽管兽人的第一兽征,已经在形态的演变与不断的进化中逐渐消翳。
源头已不可溯,在历史书上曾记载过:最早的兽人还是半人半兽的形态,他们有着人类的躯体与兽的耳朵与尾巴甚至是鳞片。
但这样的形态由于生活不便逐渐被自然淘汰,后世的兽人从外表上看已经进化得与人类毫无二致。
第一兽征除了象族人的平均身高在二米以上、食草族的兽人身材普遍比食肉族的小巧,剩下的只能从常见发色与瞳色上找到细微的体现。
能区分兽人各个种族的渐渐除了血型,只剩下看不见的东西:体能、个体差异极大的作息与习性。
这些“本能特征”只有血统越纯正,在兽人的身上表现得才越明显。
这一切都说明了似乎人们作为“兽”的部分在逐渐减少,各族兽人在趋于同一。
随之兴起了多门学科研究,不少科学家称这种“第一兽征”衰退为生命的倒退。但这样会导致怎样的后果?这到底预示了什么?
自然的力量极天际地,单凭这样晦涩难参、冰山一角的基因隐语,这些学科至今也没有任何进展。
……不过至少对于十八岁的栾泰和来说,自从他成功入学军校开始这种仅存的第一兽征就成了他的噩梦。
作为三年来唯一一个成功考上首都军校的象族,他本该以此为荣,然而他从一个月前入学开始就发现,标新立异永远难敌树大招风的道理。
他发现世界上没有“独特”,只有“格格不入”。
他的种族交给他的生活真理是永远待人温和、绝对友爱,无论苍天投下如何的灼热,只要微笑就会得到彼此的荫蔽。
他们热爱渺小而永恒的事物,诸如青草。相信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才真正长盛不衰,最接近永恒。
然而温和的象族在族内曾经如此受欢迎,在学校的社交却止步不前。
女生不敢和他说话,而他也因为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柔-软性格成了班上的男生们针对、取笑的对象。
“求你了,还给我。”
栾泰和脸上滚着豆大的汗珠,一开口周围的男生就咯咯笑起来,只因为他长得魁梧如同巨人,声音却如此憨厚软绵。
为首的一头惹眼的橘发中夹杂着几缕黑,衣领松垮地敞开,跋扈得恨不得在额心写个“王”字来告诉别人他是虎族。
他叫作乔拉什,血统是巴厘虎。
此时乔拉什气定神闲地高举着从象族人手中夺来的灰色笔袋,往里面眺。
栾泰和从小到大从未见过、受到过霸凌,起初还以为这些男生是想和他做朋友。可这种感觉渐渐地就变味了,像馊掉的青草派让他难以用笑脸相迎。
“我帮你检查一下有没有违规物品嘛。”
栾泰和一头灰色鬈发发丝焦急地颤抖,明明仗着身高只要站起身一定能够到人手中的笔袋,但他就是双腿打颤,站不起来,只能徒劳地一下一下够着。
他恐惧地回忆起长辈恐吓不听话的孩子们时讲述的,古早史书里记载的“马戏团”里被逗弄的宠物象。
他总觉得自己和他们一般无二。
“哟~”
乔拉什忽然吹了一声口哨,用两指从里面夹出一张干净整洁的三寸照片,将照片转了转给周围人展示,引起口哨声不断。
上面是一个笑靥如花的方脸中年女人的半身像,穿着格子长裙,手里捧着一束雏菊。女人的五官和蔼,与栾泰和很相似。
或许是因为被翻看太多次,照片的四角都已然有些毛刺。但它显然是被人精心保护着的,层层塑封看不见一丝褶皱。
“还给我!”
栾泰和活了十八年,从未感觉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力。
他涨红了脸,可以预见周围的人们接下来将要吐露的如同魔鬼絮语一般的评价。他不想听。
“这都多大了还要看妈妈的照片啊?”乔拉什跟着周围人一起捧腹大笑,一脸唏嘘地松了手,把塞回照片的笔袋像扔脏东西一样扔回人桌上,冲其他人挑了挑眉。
“果然象族都少不了恋母情结。”
栾泰和怔住了,在那一瞬间生平第一次涌起了愤怒的情绪。
捉弄、戏耍、对他言语攻击,他都可以忍受。但是当这侮辱涉及母亲,他便不想再忍耐,只想违背亲爱的族人们教给他的一切。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最善良的他们要承受这些侮辱?他感觉热流直冲天灵感,让他鼻子发酸、眼角通红。但他不想哭,只能攥紧拳头。
“你们……”
“让一让。”
忽然一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青年站在一圈人之后出声。
只能看见人一头耀眼的金发,不是纯粹的金黄色,而是掺杂了些许暖橙的那种朝阳初升的金色。
他单肩拎着书包,个子高挑,黑色军装在他身上特别服帖。这是栾泰和见过最适合军装的人,他穿出了一种无风自动的神气。
“你小子谁啊?”
随着这个人抬头的动作,栾泰和愣住了,这竟然是他一周没来上课的、没有过几句交谈的同桌。
他往日见过最多的是这个人的睡颜,没想到睁开眼睛,这双琥珀色曈仁如此漂亮而有魄力,日光照射下像泛着一圈圈会跳动的黄昏。
“你?!”
乔拉什认出了人,先是惊讶,随后咬着唇用眼神示意其他几个男生围住人。
他支腿坐在桌上,朝着对方扬起的唇边扬着狰狞的笑:
“瞧瞧这是谁,我们的大英雄!”
“我说让一下。”
对方似乎对人从齿缝间挤出的挑衅毫无察觉,面无表情一侧身,试图绕过人。
“别他妈装了,我看你是当英雄当上瘾了吧?想来演一出帮助弱小?”乔拉什伸手挡住人的去路,脸被不知名的妒意熏得扭曲,“为什么不干脆死在任务里呢?学校一定给你颁个勋章,把你的狮旗染成黑色再飘上一年。”
“……”
这人有病?
太久没被人挑衅的陆惊雷徐徐低头,看了一眼对方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臂,眉心疑惑地皱起了几不可见的一个“川”字。
见人没反应,乔拉什双脚落地,直接整个人横挡在他面前。
身后的几个男生跟着凑上前,掰了掰手腕。
乔拉什邪笑着从兜中摸出指虎戴在右手上:“怎么这么安静,大英雄也会害怕?太没种了。”
陆惊雷的目光终于从虚空落到了面前人的脸上。
然后只听“当”的一声。
他松了那只拎着书包带的手。
正好此时第二遍预备铃打响,从乔拉什喊的第一声“大英雄”开始就保持静默的教室里开始回响勃兰登堡协奏曲。
在第一乐章活泼明快的庆典气氛中,同学们几乎能看到演奏者的手指在琴弦上起舞,弦与弓如同游龙穿梭往来。
一下接着一下迅捷有力的摩擦,衣摆随着音乐律动飞扬。
预备铃结束,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空中。
整个教室中除了端坐着的同学们和一个人站着的陆惊雷,只剩下躺在地上呻-吟弹动的还在发出声音。
“谁没种?”他抬脚作势要踩地上的乔拉什的脸,垂眸歪着头问。
“我,我……”乔拉什捂着被打断的鼻梁惊恐地嗷叫。
……真是够没骨气的。
陆惊雷的侧脸一阵刺痛。狭窄的走道太难施展拳脚,还是躲闪不及被指虎划伤了。
他弯腰捡起书包,抬头时忽然看到教室门口站着熊族教导主任。
夹着课本的彪形大汉不知道呆站了多久,身后的墙上印着教室公约鲜红的四个大字:
严禁斗殴。
陆惊雷:“……”
操,老子就是想回座位啊!
一分钟后,走出教室门在走廊上站定的陆惊雷将头靠着墙。
应该再踩那傻逼虎佬一脚……
他的视线从擦洗得一尘不染的走廊玻璃窗延伸出去,从白色钟楼上定点坠落,再跌进葱绿葳蕤的草地与光秃秃的花坛。
忙碌的园丁们仍在布花,怒放的雏菊被一株株栽进土里。
忽然景色被巨大的阴影遮挡,陆惊雷抬头,看见那座小山缓慢地从他眼前移动。
象族男生主动走了出来,靠墙站在他右边跟着罚站。
“你出来干嘛?”
陆惊雷问。
教室里隐隐传来熊族对野外生存技巧慷慨激昂的传授,陆惊雷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正转过头,看见旁边的小山微微弯腰,宽阔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攥着一枚小小的创口贴,要递给他。
“你这里,流血了。”象族男生有些紧张,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右脸。
陆惊雷顺着他的指示摸了摸侧脸,指尖触到了一条细长口子,淌着正在干涸的湿润。
他没说话,接过创口贴撕开包装。
创口贴上印着蓝底白色的卡通图案,画的是小象和云朵。
“……”
他有些失语,抬头看身旁的巨人。
两米二的高大男人腼腆地挠着头看起来很高兴,但似乎不敢看他,只是一直在偷瞄。
陆惊雷受刑般又低头看了一眼适用年龄三岁的创口贴,内心深处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过了几秒,他叹了口气,侧过身,对着身后的玻璃的反光给自己贴上。
余光穿过玻璃,他无意中看到教室后排的虎族男生流着鼻血,一手捂着肿胀的右脸,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陆惊雷用中指将创口贴摁牢,面无表情地回头。
他们都不说话。
一个懒得说话,一个不敢搭话。
走廊里很安静,封闭教室强大的隔音只能从他们背后时不时滤出些高昂的失真音调,讲课内容是完全听不清的。
远处一扇走廊玻璃窗打开着,二人面对着的庭院里,园丁用花园铲拍打土壤的闷响成了唯一的声音。
初秋的微风轻柔拂面,创口贴下的伤口痒痒的。
陆惊雷忽然开口问:“你刚刚为什么不站起来?”
“啊?”象族下意识愣愣地出声,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陆惊雷的金发几乎与日光融成一个颜色,他费劲地仰望低头看他的象族。
年轻象族的乌黑曈仁不谙世事,温润而懵懂,倒映着陆惊雷平举手掌对比彼此身高差的动作。
金发狮子的手掌轻轻碰到森林象被冷汗打湿的额头,奇异的温热顺着眉心流进象族的四肢百骸,像某种一触而发的启示。
“只要你站起来,有什么够不到?”
陆惊雷收回手,轻飘飘地说完就继续靠着窗。
又是持续了很久的安静。
窗外湛蓝苍穹中镶着的悬日向庭院投下热忱,万物闪闪发光。廊上树影婆娑,在这天光里笼着的两个人一高一矮,站得不远也不近。
高的在低头看矮的,矮的在发呆。
流风从打开的窗外顺进雏菊的清香,随着花香一同穿过走廊的,还有一句飘忽的、偷渡进风里的轻声答谢。
“陆学长,谢谢你。”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想回座位而已。”陆惊雷并不是推辞,他说的是真心话。
狮子突然眯起眼,又说了一句:“话说你是隔壁班的吗?”
哐当。
象族失手把放回口袋的便携医药箱摔了,刚把泪憋回去的豆豆眼又湿-漉-漉的一片,垂头委屈地看人:“我们是同桌……”
陆惊雷:“……”
……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陆惊雷单肩背起书包向栾泰和告别。
虽然准确地来说是栾泰和缠着他说太多实在太烦,他不得不主动向人告辞,才能甩掉这个话匣子一打开就过度絮叨的象族青年。
他一下午听栾泰和讲了“按照象族的习俗你应该跟我回去吃顿烧草宴”、“我妈妈会很欢迎你”不下五次,能够辨识出六种可食用青草,并且基本掌握了蜂蜜青草派的制作方法。
……他选择吃肉。
终于结束了一天的无聊课程,心情不错的陆惊雷一脚踢开教室后门。正好看见白符拎着书包从走廊那边走来,和他对视时挤眉弄眼,表情古怪得很。
陆惊雷刚想骂人是不是嗑药了,就看到往边上让开的白符身后跟着严直。
戴着金丝眼镜的金雕表情严肃:“葛教授找你。”
陆惊雷的嘴闭上了。
他把书包扔给白符让人带回宿舍,双手插兜跟着严直一路走到教学楼。
走在他前面的金雕脊梁挺直步履坚定,这种盛气凌人的神态让陆惊雷想到开屏的孔雀。
走进教学楼的严直并没有带他上楼,而是径直走向一楼的一排办公室。
陆惊雷觉得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以前葛貔根本没资格用一楼的首席教授办公室。
毕竟一楼办公室的出勤以及上课都是最方便的,而军校崇尚实用主义——办公室所在的楼层越低,教授的教龄及地位就越高。
当严直领着陆惊雷穿过安静的一楼时,陆惊雷只是知道葛貔这算升职上位了。
但当他们在那间熟悉的办公室前停下的时候,陆惊雷心底才真正生出一簇滚烫的怒火。
这曾是博炳原的办公室,现在门口的鎏金名片上刻着“葛貔”两个大字。
这该死的索马里狮吃相未免太难看,以上位者自居的司马昭之心,丑陋得让陆惊雷觉得他意图过于明显,甚至有些讽刺。
严直敲了敲门,得到应允之后开门率先进入。
办公室的书柜上已经被葛貔摆上了书籍、各种勋章与奖杯。
过去胸无点墨的博炳原,会在这些积灰的玻璃展柜里摆各种奇怪的战利品:与敌人交火时救了他命的一枚哑弹;某次执外勤收到的人质小姑娘送给他的鲜花,经过这个莽夫亲手脱水、烘干,被精心地制成了永远盛放的永生花;甚至还有陆惊雷第一次参与任务打下的罪犯的门牙。
然而现在玻璃柜一尘不染,过去的痕迹一点都看不见了。
陆惊雷抗拒地看向办公桌后坐着的人,意识到他有可能再也看不见被他发自内心视作真正长辈、交过命的熟悉面孔。只能这样看着厌恶的刻薄之人,看他面对展示柜一遍遍数他的宝贝奖章。
“严直,你出去吧。”
对着葛貔保持躬身,倒退出门的严直带上了门。
站起身面对玻璃柜,对他背着手的葛貔望了一会儿奖章,才开口:
“无论你对现有的成果有多骄傲自满,觉得自己比旁人优秀多少,你在我眼里都从来没变。”说话人停顿了一下,“小流氓一个。”
葛貔转身毫不隐晦地用那种鄙篾的眼神看他:“连你那流氓老爹都不会在教室里攻击同学。”
陆惊雷琥珀色的眼里掣电般掠过一道杀意。
那一瞬间他真想就在这间办公室里出手,把这老骨头折断,让他生不如死地惨叫,好让这老不死的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而人都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
陆惊雷的视线落在一旁办公桌上的一把手-枪,和他比起来还是距离葛貔更近,但也未必不能抢到。
他的目光重新移回葛貔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发现对方一直在观察他。
葛貔一边冷笑一边够到了那把枪,在陆惊雷肌肉紧绷高度警惕之时“啪”地一声退出弹匣,给人展示了空荡荡的塑料弹匣。
他们目光交火,陆惊雷的表情没有变化。葛貔却一脸在某种对峙中取得胜利的得志,他扔下那把空枪重新转身:
“公然违反校规的人,我的队伍里不需要。你走吧。”
陆惊雷有一瞬间真的想转身摔门就走,但是他清醒地知道,学期过去一半被踢出队伍的下场,就是极大可能接下来的整个学期都找不到合适的队伍。
他会被迫重修第三学期,影响毕业。
他并不局促,但确实不知道这个情况自己该怎么做,只是沉默着抗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葛貔从玻璃反光里,看到人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站在原地。
他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这个最厌恶的学生,此刻就算透过反光模糊,也能看得出那双琥珀色眼睛里负隅顽抗的光热,熟悉得让人心悸。
难以忍受的葛貔猛地转身抄起那把手-枪,狠狠砸向人的脑袋:“听不见吗?!我叫你……”
陆惊雷没来得及躲闪,那柄在空中旋转的黑色手-枪就蓦地在他面前几寸的半空中停住。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修长的手越过他,戏剧性地稳稳攥住了它。
“我以为王蛇的礼仪起码包括最基本的敲门。”
微怒的葛貔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陆惊雷的身后。
而陆惊雷根本懒得回头也知道谁来了,他闻到了对方身上若有似无的冷香。
“我以为保护小队成员是领队的第一要务,毕竟这个职务是您授予我的。礼仪不过是我的个人素养,在您授予的使命面前,它不值一提。”
闻无声绕过平静地插着裤兜站着的陆惊雷,将那把擦得锃亮的手-枪轻轻放在桌面上。
黑发男人微微侧身,示意陆惊雷先离开:“我想和葛教授聊一会儿。”
察觉到对方意图的葛貔态度坚定:“我们没什么……”
“介意去外面等会儿吗?”
闻无声比他更坚定,只是微笑着朝陆惊雷道。
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施以援手的陆惊雷产生了一丝犹豫,但这种犹豫在他和那双黄金瞳对上的时候就落下帷幕。
陌生而又熟悉的这双黄金瞳投来的视线,其中潜深一度的未言之意他一瞬间就领悟:各司其职,才能两不相欠。
陆惊雷转身就走。
他一路走出办公楼,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
最后一丁点日辉渗透树叶洒下的光斑里,陆惊雷无所事事地支着脸发呆。能看见远处的花坛已经焕然一新,各色雏菊在夕阳斜晖里轻轻摇曳。
不知道哪个粗心的园丁落下一只手套,孤独地耷拉在花坛边上。
他一直坐到夕阳沉下。直到夜幕完全包裹校园的时候,他望见那个粗心的园丁顺着一盏盏亮起的铭黄路灯回来找手套。
身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的陆惊雷在走廊深邃的黑暗里,看见一点逐渐接近的火光。
那点星火卷烫起周围的黑暗,暖光照亮了一小圈。能看见二指夹着烟杆的那只修长的手,稳而有力。
他忽然想到。
在火中,尼古丁就可以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