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傲霜枝》林非汐

28、君向潇湘我向秦（二）

　　南竺觉得天都要塌了，可还得强颜欢笑去收拾烂摊子。“诸位先静一静！”南竺见惯了大场面，这时候你嚎哑了嗓子都没用，得上锣，“诸位，在下南竺，是武安侯的内弟，请容南某说两句话。方才之事，只是误会，明公子，确实是家里的朋友。不过，他是替家中长辈来的，说来也不过是两家女眷的交情，自己绊住了脚，倒叫小辈跑腿。”说完过去明秦处行了平礼，请他见谅，又问道：“实在是抱歉，莫家妹妹还未归来，怠慢了。还烦请贤侄回去后，替我问令堂令尊好，请！”时下大趋势虽然讲究男女平等，但经年习惯，还是使用男先女后的顺序，南竺会先问令堂，实是因为他们南氏效力于皇后，事无巨细皆以后在帝前。
　　明秦见他已经认出自己，倒是起了玩心，毕竟是公众场合，他回了礼，和南竺他们一起进去，等人少些才说：“家母同府上大小姐交好，那是上一辈的交情。晚辈今日来，除了母命，还存了份私心。数月前曾和府上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我二人共处一室之内，同桌用膳，相谈甚欢。故而听说莫二姑娘回来了，就想着来正式见一见府上的诸位长辈。不知后来姑母，或是真真姑娘可有提过在下吗？”
　　莫挽霜生的清秀，不是一眼就能惊为天人，但让人眼前一亮还是有的，身高约摸五尺，可以形容她小巧玲珑。只是，数月前……叔父和舅父灵魂出窍，内心在掰着指头数算——去年九月，莫挽霜刚军训回来，黑了好几个度，运动量大吃的也多了。有那么一种说法，说女孩子要身轻如燕，要肤若凝脂，所以……明秦真的觉得他在长安见到的莫挽霜好看到让他念念不忘？不过也许，她当时受了慕容家的刺激，吃不下饭也不想出屋，正好减重和捂白呢？莫挽霜就有这么个毛病，受了刺激容易伤春悲秋，然后就绝食，进而暴瘦。不过莫流画在逐鹿殿供职，什么灵丹妙药没有，也许就有对症的药膏让莫挽霜一抹就变白了。不得不说，真不愧是莫挽霜的亲生叔叔和亲生舅舅啊！俩人想一块去了。
　　见两人想得出神，明秦出声打断：“舅父？叔父？”一句惊醒梦中人，两人回到现实，南竺受宠若惊，热泪盈眶，内心戏：想我南竺，何德何能，竟能做未来天子的舅舅，跟皇后娘娘做亲家！祖上积德啊!祖坟冒青烟了！莫沾尘巴不得莫挽霜嫁不出去呢，严肃起来：“明公子慎言！我家大侄女已经出嫁，二侄女身为秀女，余下不过稚童，还请公子自重！否则，即便令堂和舍妹有些交情，在下还是会请公子离开。”
　　“叔父！请叔父息怒！”莫挽霜出来打圆场，她的丫鬟在门口望风，听到有人提到二姑娘，便回来通报。莫挽霜来的路上又听第二波打探消息说舅老爷认得，还把人请了进来，不由得加快脚步，远远得就瞧着眼熟，果然是他！这位太子殿下不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自从去年冠礼后就开始放飞自我，化名明秦，专司撩拨怀春少女。这么多的花边新闻，南竺是专门搞情报的，怎么会不知道？还在那里沾沾自喜。当初可是三言两语就让她上了贼船，稀里糊涂就打定主意要进宫，为了证明一时的清白，倒搭上后半辈子的清白。
　　“你来得正好，我问你，这位明秦公子，你可认得？是不是你姑母好友的儿子？”莫沾尘这人，最好在小辈面前摆架子，从前莫入尘在时还能压住他。此时莫挽霜心上一万匹草泥马跑过，她无奈、无辜、欲哭无泪，看着明秦:还用这名字是吧？大哥你得多自恋啊！向全世界宣告你的心上人是吧？不是，为什么是我呢？你为什么要过来找我？还嫌我事不够多吗？在经过一番心里挣扎之后，莫挽霜还是决定挺身而出，把这位大爷带离是非之地，名声什么的，她不要了，命更重要。
　　“侄女就是来向您和舅父请罪的，这件事情等姑母回来你们就都知道了。眼下还是阿达的事更为重要，不过侄女唯一能透露的，就是宫里的路，可能走不成了。”前前后后思考时间不过一刹那，莫挽霜决定和他们打太极，先抛出个烟雾弹。然后，大家就都沉默了，莫挽霜再趁机提出由她领着明秦去濯缨阁，就顺理成章了。
　　等走出莫沾尘和南竺的视线，莫挽霜屏退了下人，和元日正面交锋，她先道了个万福：“殿下为何而来？”元日轻笑，随即甩开扇子耍帅：“自然是想孤未来的太子妃了。”莫挽霜不信他的，她是在选秀途中跑的，皇后还等着秋后算账呢，太子这是要毁她。但又不好不给他面子，只能再问：“太子妃？殿下说的算吗？臣女的父亲薨逝，将来爵位不知落在谁身上；臣女的姑母失了恩宠，贬到越州地方；臣女的长姐打了败仗，又失去腹中孩儿，自顾不暇；臣女的外祖家被降爵，没了往日辉煌；臣女还有两个幼妹尚未长成。殿下打算如何去说服皇后娘娘？”说着说着莫挽霜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倒不是真的对太子用情至深，怕自己配不上他，而是说这话的时候，定要有眼泪配着才能达到效果，而且一定要一颗颗地掉。
　　“这个，这个这个……”元日突然就没辙了，上次太傅哭的时候他就只能急得直跺脚，他以为自己这段时间练出来了，怎么再遇上还是这样？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莫挽霜特别了，这丫头哭起来跟太傅似的。抿着嘴，拼命把眼睛睁大，可她到底知不知道眼眶是会盛满的，一颗颗掉下来更让人心疼，没有大喊大叫，没有五官扭曲，只是倔强地盯着他，看得他发怵，看得他心慌，看得他觉得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见元日无话可说，莫挽霜继续乘胜追击：“你不确定我是否能够通过试炼！你不知道皇后娘娘想要一个怎样的儿媳！你更不知道国家需要一个怎样的继承人！明两，你醒醒吧。择选太子妃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是你像寻常人家娶妻一样，选择一个能和你相濡以沫的夫人就好。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凭什么在现在这个时候来招惹我?”爆发完之后，莫挽霜立刻决绝离开，让元日连片衣角也抓不到。她脚下生风，又占着熟悉地形的便利，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元日越听越觉得愧疚，第一眼见到莫挽霜，他发现能通过她的眼睛看到那个人的影子，下意识就去劝说依古丽，搅乱了他布了好几个月的局。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堂堂大胤太子，不去参加自己的冠礼，反倒深入虎穴去攻打西北将军十几年都没平定的突厥。几个月的部署，还不如一个被绑来的丫头放把火让敌人损失的更大。他不知道火从哪里来，只记得在那一瞬间，他拉起莫挽霜就往外冲，因为和她紧紧相拥，地火居然没能烧死他——莫挽霜浑身发出白光，阻挡了火势，他们都昏了过去，但在他迷迷糊糊的意识里，地火烧尽了他们的衣裳。潜意识里，他觉得要对莫挽霜负责，更想深入了解莫挽霜能引地火的原因，所以，他必须把她留在身边。
　　轻白嬷嬷近前来，向元日行礼问安：“明公子，我家姑娘有请。”元日又恢复了庄重的神情，问嬷嬷是府上哪位姑娘。原来莫挽霜虽然不高兴太子找上自己，还是提前吩咐轻白嬷嬷将他带回自己院子。
　　南笙长在边地，民风开放，没有男女大防的忌讳，家族又替皇后做事，不受陈规旧理束缚，所以交友不拘男女，不重身份，只求志趣相投。在室如此，出阁后亦如此，她给每个女儿院子里都准备了会客室，更是精心挑选伺候的人选，力求忠心细心用心。当然，护卫的武功再高强，总有不在的时候，女儿自己也得要勤学苦练，虽不至于将门虎女以一挡十，但至少三五个壮汉近不了身，吃不了什么亏。
　　元日没觉得莫挽霜反复无常，倒是认为她和太傅一样嘴硬心软，上一刻还说要和他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可实际上早就为他做好了周全的过墙梯。骤然离宫不是一时兴起，因为他知道，太傅会为他兜着，他也知道，“千面妖狐”伊非棋，会在每月初八入宫述职……

　　凉州城里全城缟素，哭灵之声终日不绝于耳。而在江南膏腴之地，姑苏慕容氏却是张灯结彩，阖府欢乐，原来是丞相大人日前喜获麟孙，正在筹备弥月宴和当日祭拜家祠一事。
　　美酒美食，载歌载舞，前来慕容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可“长孙之父”慕容听风却高兴不起来。莫入尘死了，莫家会倒，边疆会乱，外敌会趁此时入侵，他担心他的姑娘撑不下去，可又恍然惊觉，她不再是他的姑娘了，他也不再是她的少年郎。曾经他以为，相隔两地是暂时的，杀人的流言是暂时的，退婚是暂时的，等到他足够强大的那一天，他会还她清白，给她公道，可还没等他有所作为，她便受不住流言蜚语入了宫。想到这些，慕容听风不由得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香囊，那是上好的锦缎，可粗糙的针脚反倒糟蹋了，不过这并不妨碍慕容公子时时把玩，片刻不离。

　　自从慕容揽月死在凌霜阁，两个院子就都封禁了，现在莫挽霜搬到风雅苑旁的绛雪轩。平日母亲大人若有吩咐，丫鬟小厮可由角门递过话来，但请安是从正门进去。
　　“我看得真真儿的，那京城来的明公子，说是小姐故交之子，倒有轻白嬷嬷领着进了二姑娘的院子。”
　　“寻常会客？只是普通的外客何至于惹三爷生气？那绛雪轩紧挨着夫人的风雅苑，可他是从角门又到了夫人屋里，竟哄着夫人用了半碗粥呢！连我家大姑爷都没这本事，这还不是丈母娘见了新女婿？”
　　“哎你听说了吗？莫家二姑娘去了趟京城，给将军夫人带回来个新女婿。当然是真的啊，别人亲眼见的，小夫妻先是在自己院子互诉衷肠，然后直接领着进了夫人房里，听说将军夫人十分满意，已经开始进膳了。”
　　“什么？！莫家老太太见了孙女婿，直接坐起来了？还红光满面的。不会吧，不是说卧床多日了吗？那薛公子不是来好几天了吗，怎么才见效啊！哦，是新来的明公子。”
　　“听说了吗？昨夜将军给夫人托梦，说十分满意新女婿，要他们尽早完婚呢！”
　　“将军府的二姑娘要在三七热孝里成亲呢！你知道吗？新姑爷都带回来了，这不昨日刚认的门。”
　　起灵的时候要摔老盆，南竺和莫流画在等莫起弦，但莫沾尘主张让他儿子莫叔齐来，莫挽霜想出声制止，但被莫浅音拉了回来，用口型告诉她要静观其变。南氏暗卫已经抽出了刀，寒光一闪，南竺用手势制止。果不其然，莫叔齐刚拿到盆，就遭遇了血脉压制——莫起弦只用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把莫叔齐吓得差点把盆碎了，“三弟这是要越过我行事吗？”少年颤抖着将手里的盆捧给长姐，额头上全是汗。大家神色都不对，不过嘲笑莫叔齐的居多，原来是要让他当众出丑，莫挽霜把心放回肚里。
　　等莫起弦摔了老盆之后，副将立马对着她行军礼，高吼出声：“少将军威武！武安军以少将军马首是瞻！”其余士兵跟着高吼出声，整个凉州城上空响彻武安军的喊声，直让人血脉贲张，把莫家姐妹感动得热泪盈眶。
　　送葬的队伍向城外墓地行进，莫家长女莫起弦捧着灵位，庄严肃穆地走在最前；次女莫挽霜吃力地扛着左前方的抬棍，走在外侧；南竺和她扛着一根抬棍，弯腰配合帮她分担重量，走在内侧；幼女莫浅音在右前方扶灵；莫沾尘父子一脸悲戚地跟在左后方，肩上也扛着抬棍；莫浅闻跟在右后方扶灵；众仆从簇拥着南笙和府上其他女眷，边哭灵边向前走；将士们腰间系着孝，护卫在队伍四周；自发送葬的百姓跟在最后头。
　　待棺木入土之后，一士兵骑快马急来报信——“前方急报！前方急报！于阗失守！龟兹失守！疏勒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