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攻作茧自缚》麻辣鱼鳞

20、020

　　1500年前，进宫第三天，宋遇被领到泰阳殿，彼时正当月中，风清月皎。
　　傅与年被纯白的月色环抱，有股奇特的美感。

　　“坐。”傅与年盯着他，身体没骨头似的搭着桌沿，“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似乎和两年前同处一室的救命恩人没什么区别。

　　宋遇滑稽的轻松下来，接了太子亲手斟的酒。
　　傅与年嘴角勾起弧度，却不像笑：“说了请你喝酒—看，没食言。”
　　月光皎洁的打在他从来锋厉的眼角，绽出星星点点。
　　宋遇微征，凝神看去，却是什么都没有，像恍惚之中的一个错觉。

　　宋遇浅浅尝了一口，入口醇厚回味悠长，千金难求的好酒：“多谢殿下9。”
　　那天，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停喝酒。
　　有时是傅与年倒酒，有时候换给他。
　　这一刻，他们不是太子和敌国质子，而是萍水相逢后再度因缘际会的知己，能自由翱翔于天地，把酒言欢，谈古论今。

　　酒醒时，他躺在景和宫自己床上，一门之隔的桌上放着午餐，不知何时送来的，香味撩人。
　　喝了一夜酒又足足八个时辰没有进食，属实饿了，宋遇没多想，洗漱完过去用餐。
　　仿豹胎、文思豆腐、葱烧海参、人参炖鸡、素鸭，样样精致入眼，他本就不挑食，又饿了许久，当即舀过鸡汤。

　　至此，宋遇不想回忆那些食物的味道，因为在连续十天吃到的菜口味都那么丰富后，他再傻也瞧出其中端倪了。
　　后来傅与年前来，见他沉默的进餐，笑着说：“合你口味么？”

　　宋遇以为傅与年会顾念一些他们之前的情分，兄长杀掉燕照皇子带来战争，他是祸首，甘愿承受折磨。
　　可不想那些折磨出自傅与年之手——尤其当傅与年做这一切的时候，痛快不已的模样，仿佛心愿得偿。
　　那时的自己，愚蠢到可笑。

　　情绪像一个面团，在温度、湿度、发酵菌等各种要素作用下逐渐脱离原有形态，或变好或变质，不会一蹴而就，但一步一个脚印，结局到来时，人力已经很难改变。
　　爱恨也不例外。

　　严绪用力昂着脖子，脖颈间隐约可见凸起的青筋，语气也没了半点邀功的意思：“你不想出去吃，我让人换别的菜，你先洗澡休息一会儿。”
　　当年他连着让人送各种“佳肴”给宋遇，样样色香味齐全——忽略乱七八糟调味料的话，想看宋遇能吃几天。
　　可直到撤走所有服侍的宫人，宋遇也没开口向他求个情。
　　他只需下令，从未亲眼看过菜品，根本不知道哪些菜品没被荼|毒|过。
　　那段日子已经太久太久，这次凭印象选宋遇似乎提过的菜品，赶着时间做好，却是这个结果。
　　严绪恨不能扇死自己。

　　这个时候，宋遇却绕到距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提筷吃了起来。
　　严绪被吓了一跳，又不敢贸然上前，杵在餐桌旁像根细长的柱子，半天才嗫嚅出一句：“我以为你……”
　　“已经做好了，不吃白不吃。”宋遇快速往碗里扒啦菜，活像饿了几百年，“浪费食物是要遭天谴的。”
　　可你分明不喜欢……
　　严绪默默咽下疑问，心思复杂的坐在对桌。

　　虽然他的目的都达到了，却丝毫不觉得意。
　　他吃饭，是不想浪费，而不是喜欢；
　　他回来，是为了周奇和俞壬辰，不是愿意。

　　换言之，他严绪做了什么，他根本不在意。
　　这让严绪格外不能接受。
　　宋遇要揍的他爬不起来也好，骂的他狗血淋头也好，甚至于让他跳楼跳河，他统统都能接受，可除了昨天晚上说过一句“你真让我恶心”到现在，他又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不是他想要的，一点也不。
　　可是……

　　桌面有轻微震颤，很轻的动静，严绪不知为何眉头剧烈蹦了一下，抬头望向对过。
　　就见宋遇对手机无奈一笑，摁住绿色圆环右滑起身：“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我临时有事回来，太晚了就没告诉你……”
　　声音时断断续渐行渐远，直到完全听不见。

　　严绪的思绪并未随之安分，反而溢出乱七八糟的敏锐。
　　打来电话的应该是俞家独生子。
　　他见过俞壬辰两次，一次是不久前在宋遇居住的公寓楼下，第二次则是昨天马不停蹄赶往机场，踩着时间线跟俞壬辰上同架飞机。
　　外地出差回来直接转机去S市，连家都顾不上回，这样的关心……
　　似乎不属于普通朋友的范畴。
　　严绪再次望向接完电话上楼的人，嘴唇抿成冰冷的直线，指尖深深扣进手心。

　　另一边和俞壬辰通电话的宋遇并不关心严绪的想法，径直拎着可怜的行李上楼。
　　来都来了，他不会愚蠢的不吃不喝，那不是他的风格，更显得只是跟严绪闹脾气甩脸子，何况他并不认为严绪能坚持多久，他可从来不是有耐心的人。
　　收拾东西的时候，电话再次响起，一看，立马心情大好，跑到阳台上接：“爸。”
　　“在干什么呢？”宋达一如既往的温吞，似乎做什么都不着急，声音被包在海浪拍打船舷的轰隆中，“又偷看学生娃娃们打球？”
　　“没有……爸……”
　　犹豫过该不该告诉宋达关于严绪的事，如今主动问起，宋遇便没必要隐瞒，将事件经过简要阐述了一遍。
　　过程之中宋达一言未发，倒是萦绕周边的嘈杂从有到无，最后彻底归于安静。

　　父子俩同时沉默了片刻，宋达才慢悠悠开口：“小遇啊，知不知道我怎么想到环游世界的？”
　　“不知道。”忽然换话题？
　　“我如果继续开餐馆，或者留在那，他拿捏你要简单的多。”
　　宋遇重重一惊，紧跟着睁大双眼。

　　“他跟他老子很像，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手。”那头宋达又笑了起来，“只不过世界上总有事情不会如他们所愿，我还有一年半载才回去，你不用担心。”
　　言外之意，其实严绪手里并没有多少有用的筹码来要挟你。
　　可是：“爸，您……很了解他？”
　　又是沉默，这次时间略久，宋遇也不催，安静的等待。

　　时针转了两圈停在2和3中间，它走的极慢，可总也不会停。
　　宋遇洗完澡躺进被窝，愣愣的看着外头碧蓝如洗的天空，清透的背景映着形状各异的白云无序堆叠，由远及近的刷过来，奇妙的契合。
　　“以前为了别人，现在也是，小遇，人有时该自私点，才能活的开心。”
　　宋达最后也没给他答案，只说了这一句。
　　可他从不认为自己多无私。
　　当质子不仅仅为了周国，也是为了他的父兄，无论对他有没有亲情，到底从未亏待，更何况若不是为了他，兄长不会杀傅与年亲人。
　　现在，他帮不了周奇和俞壬辰，可若是被他连累招致严绪那个疯子的打击，他如何安心？
　　他自身并没有什么值得被要挟，只要陪严绪演完最后的戏，他就真正自由了。

　　想到这，宋遇无奈苦笑，什么时候他如此会自我安慰了，是因为被命运玩弄太多，懒得反抗吗？
　　只希望这次再也没有意外。

　　宋遇留了下来。
　　他暗地试探周奇和俞壬辰，得知两人家中确实有些困难，但都在解决中，才稍稍安心。
　　于是，吃饭、上网、照料花草、帮人看看古董，倒算悠闲，但严绪似乎很忙，早上天不亮出门，临近深夜才再度出现在别墅里，两人的作息严重劈叉，碰头都难，宋遇也乐得清静。

　　这天睡到半夜，宋遇口干舌燥转醒，晚上煎鱼放了太多辣椒面，喉咙火烧火燎的，晃悠着掀开被子，准备下楼喝水。
　　门开，恰好一个身影晃过，将瞌睡虫吓了个飞天遁地。
　　宋遇抽了口气差点一脚踹过去，走廊只开了一盏壁灯，光线有限，他花好几秒看清若隐若现的面容，立刻火了，冷声问道：“你干什么？”
　　严绪大概从未料到每天一次的“偷窥”行动会被猝不及防的抓个正着，也被惊到了，被质问后第一份反应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只是路过，没想进去……”

　　他睡眠一向浅，有两次迷糊中听见房门似乎有声响，睁眼看又没什么，只以为是做梦，合着是此人。
　　神经病吗？

　　宋遇含蓄的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自顾自绕开他下楼，喝完水进房，发现洗手间灯亮着，还传出哗啦的流水声。
　　这人没脸没皮，倒是敢想。
　　躺回被窝不久，流水声顿歇，紧跟着门开，拖鞋的踢趿压在地毯上，很快靠了过来。

　　心头赫然微颤起来。
　　下一秒，极轻微的窸窣声伴着冷风袭来，猛的睁眼，看到严绪掀开被子上床，他心下一个激灵，炮弹一样弹起来老远，厉声道：“滚开！”
　　严绪一条腿在床上一条腿在地上，手还举着被子，放也不是收也不是，石化的戳在那。

　　床头灯亮度有限，两人错着一张床的身位。
　　饶是如此，他还是从微弱的逆光里捕捉到宋遇的恐惧和厌恶，说话时死死揪住睡衣前襟，带出的颤音像刀子般狠狠刺中心脏。
　　连呼吸都疼。

　　1500年后的世界，正常生活了两年多的今天，褪去那层冷漠外衣的宋遇，还在发自内心的害怕着自己。
　　这个事实他早就清楚—但凡能从他身上看见半点希望，他怎么会用那么惨烈的方式死去？
　　可切身体会到对方无处不在的恐惧，那种痛悔不已的绝望几乎要逼疯他。

　　严绪连话都说话都困难，无声的哽咽一下，睁着通红的双眼，沙哑道：“对不起。”

　　宋遇更见慌乱，扣紧衣领的手背青筋暴凸，身体绷的像拉满的弓，双脚前后错开，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每喘一口气，似真似假的脚步声如暮鼓晨钟狠狠撞上神经线，每一下，距离发狂更近一步。
　　魔鬼的脚步声最终停在耳边。
　　随后，黑影覆顶。

　　呼吸交缠，耳鬓厮磨，同步的心跳，暧昧而粗重的呼吸……
　　那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瞳孔骤然扩大。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宋遇……”
　　“呵，皇子‘大方’成你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
　　“宋遇，你看着我。”
　　“我不喜欢男人，不过感觉不错。”
　　“你怎么了？别哭。”
　　“看到了吗？你的人，和你的命，都在我手里。”
　　“对不起，你，别哭。”

　　迷蒙的双眼逐渐对焦，瞳孔中的人影越来越大。
　　称为“回忆”的弦被重重弹开，携带令人心悸的黑暗狂风海啸，穿过岁月和时光，气势汹汹的将他卷入。
　　瞬间，所有过往闪现。
　　“别以为跟我睡了，我就放过你兄长。”
　　“还是说其实你一直仰慕我？”
　　“开个玩笑，别放在心上。”
　　“怎么？觉得委屈？可他们说错了么？你就是本太子的人。”
　　“下次再敢对她们笑，我弄死你。”
　　那人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模样，跟倾身贴近的人面重合了起来。

　　胳膊已经抓住了他的右手。
　　不行。
　　他死也不要。

　　严绪被宋遇近乎失魂的呆滞模样吓到，顾不上更多，几大步上前：“宋遇，宋遇，你看着我，没事的，我马上就走，你别……”
　　话音至此终止。

　　倒下的时候，严绪想，宋遇为什么哭，印象里，他极少哭的，被自己那么折磨，也只是沉默以对。
　　是……为了自己吗？
　　他又自嘲的摇头，他恨不得这一敲能直接打死他，怎会为了他而哭呢？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忽然想起当年，面对宋遇仅有的一次流泪，他说的是：“别跟我来这一套。”
　　呵。
　　是报应，是他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