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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闵湾山祭母(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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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突然又会说到《伏魔经》上去的?”
和爹爹在一起,似乎每次只要多说几句话,最后都会回到他的《伏魔经》上去。
张扶慈记得,她和爹爹上了马车,最先说起的是今日的天气,还是大来哥赶马车的时候起的头。每年的春中都是大道风景最佳的时候,不冷不热,尤其昨日刚下了一场小雨,洗过的天空湛蓝而清澈。张扶慈玩笑说,若今日不是要去闵湾山祭拜母亲,可以在福水河边看一天倒影也不会腻。那时候爹爹说的还是“每年四月初八,都是去闵湾山的日子,你母亲爱美,去看她自然也要风景最好的时候”。
接着呢?哦对,从福水河畔过快到罗平的时候,爹爹望着窗外,将他最近一次回大道的路程说给她听:乘摇船沿长江往东南下,到境南域最繁华的地方金陵城逗留一晚。第二天,睡到日上杆头酒意稍消,再躺蓬船转福水河往正南行两天,直到看到飘荡着“张”字大旗的张家船坞,下了船,便回到了眼下安宁祥和的大道。爹爹难得会用这么详细的话去说过去的事。张扶慈听着,就好似跟着爹爹回到了他二十多岁的年纪,哎,四十年前的事了。
再然后呢?在这两处的空白间,张扶慈似乎一直在和车里端坐的爹爹、车外赶车的大来哥说着话,她说过茶博士又胖了些,抓不住去他家偷花的二来,就和她告状;她说过罗掌柜总是太过客气,每次分别的时候都要等她先转身。大来哥就是在这时候提起的道恒寺,“跟着四严法师的那个沙弥师傅也是的。”大来说道。
若不是张扶慈立即将话题岔开,“前几天还遇到法师和续神医了,续神医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他。”她说,心里想着,前几天只遇到了续神医一个,或许那时候爹爹就会由四严法师说到《伏魔经》的。爹爹问:“哦,怎么他又不高兴了?是不是在许家受了委屈。”
张扶慈缓了一口气。那一次爹爹还说的是许家的事,哦,张扶慈猛地想起来,是大来哥说起续神医脸黑让人畏惧,“弟弟那么喜欢听故事的,也不敢去和他多说话。”
终于找到了源头,就是二来喜欢听故事引起的。
“二来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大来啊,你们对二来还是多约束一些才好。年纪也不小了,看着总不稳当。”爹爹便是这时候又提到了《伏魔经》,“‘善耳收脸人伏戾鬼,自有大慈悲’,等我解了《伏魔经》这一句,倒可以好好说给二来听。”
每次爹爹一提到《伏魔经》和这句经文,仿若他们从一开始的对话就是从这里开始。张扶慈回想好一阵,才又将这一路回想了起来。爹爹在眯眼拨弄着念珠,扶慈轻摇摇头,每年去闵湾山的祭拜都不太安宁,希望今天顺遂一些。“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可是……会么?”扶慈想。
“掌柜的,扶慈小姐,我们到了。”大来停了马车,掀开布帘,向内恭敬说道。他抬眼看过山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自言自语低声道:“闵湾山”。
掌柜的睁开眼,眼角挂着笑,伸出一支枯黄的手,将扶慈的柔软小手轻握手心,另一只手挑开了车帘,牵着她从车内缓步走出。大来忙置好下脚凳,上前扶起老者胳膊,像是握着一根麻杆。大来扶了老者下车,嘴里不停地说着“掌柜的小心”。
老者久坐车内不动,筋骨不活,下车时伸手抬脚极慢。大来和扶慈小姐牵引老者在山下草地走了几步,老者深呼吸了几口,便觉得身体分外舒展,苍白消瘦的脸上略微有了些血红。这位老者虽气血不佳,但鼻梁高挺,目光深邃,年轻时的英俊相貌到现在还留有几分,即使居士打扮,却仍能看出富贵之气。
老者看看脸上似有愁容的扶慈小姐,宽慰说道:“好啦扶慈,别再挂着相了。再过几日,你便要去道恒寺烧成人香。烧了成人香,就再也不是小孩子了。这次的祭母不比往日,你得更乖顺一些。”
扶慈小姐听了老者的话,嘴里轻轻嘟囔着:“哪有不乖顺。只是今天……”忽一阵风来,老者咳嗽一阵,她便立即停了话,接过大来从车里取过的厚披风,替老者披上。当下再看一眼闵湾山,却听大来在一旁说道:“掌柜的,扶慈小姐,下次再来祭拜的话,要不我们也和他们一样,多请些道士、和尚吧。”
扶慈转过头看向老者,老者轻摇头道:“我们不要学他们。我有道恒寺庇护,他们比不得。”偏又想起续神医常说的那句“闵湾山是至阴至阳地。”
大来咂咂嘴,不敢再言,只好说道:“是的,掌柜的。”老者笑道:“扶慈尚且不怕,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扶慈忙道:“大来哥怕是也是为了爹爹你着想。每次来闵湾山祭拜的人,回家后都会有个头疼脑热,续神医都说不出来原因。爹爹虽有道恒寺庇护,但想着庇护保佑的多一些,自然是有好处的。”大来忙跟着连说了好几个“是”。
老者笑道:“历来都是荒诞惊奇的故事传的广,你们莫太听信了。”忽又厉声急道,“大来莫动!” 大来正要往后退去,这一急听,忙住了脚步,却见老者急忙忙从他脚下拾起一束干柴一般的东西,仔细打量一番,这才放下心来,喜道:“腥……扶慈,你也来看看,这是什么?”
扶慈和大来均凑过来,大来心想这是枯柴,却又不敢说。扶慈见这是两束由麻藤仔细捆绑的细小枯枝,枯枝呈深青色,弯弯扭扭的,看似干柴,但每根枯枝顶上却长着几株血红色的花蕊,倒是别致。
“这是?”扶慈问老者道。老者眯笑着眼睛:“你再闻闻。”
扶慈促鼻闻过:“看似干柴,却又有股湿腥味。”
老者笑道:“形似枯槁,缀有红花,闻之湿腥,正是腥鱼草,你该认识的。你小时候……”老者沉思片刻,却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似乎不想再提过往旧事。扶慈暗道:“原来这就是腥鱼草。”
老者端详一阵,便将那两束腥鱼草交给了大来,嘱咐道:“想是为续神医采药的樵夫丢下的。此物能救小儿性命,你好生保管,务必别折断了花蕊,过几日送到续神医那里去。”
大来心想“原来是能救人的宝贝”,忙从老者手里小心接过,正欲返身妥善安置,扶慈拉住接话说:“大来哥,你去了就说是樵夫采的,免得续神医扣了他们的工钱。”
老者颔首。扶慈见大来端着腥鱼草返身去了马车,远近无人,凑近老者身旁嗫嚅说:“爹爹,今日也是我生日,我想……我想得一个准许作为礼物。”
老者眯着眼,似乎在听着扶慈小姐的说话,但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没有接话,甚至一点表情都没有。扶慈小姐的一句话像是一阵烟,弥散在闵湾山苍茫无边的山林间,瞬间没了踪影,就好似她根本没有说过一样。老者长叹一口气,环顾了一眼眼前,陡然脸上又沉重起来,只觉一阵黑幕在围着自己不停旋转。周身刚聚攒起来的一点精神在逐渐向外飘散。
老者心下一乱,不觉拨弄起他手里的一串八粒的紫檀木小珠子,口中念念有词。扶慈见老者神情有些恍惚,顾不得说她要的准许,忙唤大来取来几粒褐色药丸,接过放在老者手心。大来和扶慈扶老者到山下脚亭坐下休息,老者看看药丸,笑道:“续神医的药怕到底还是不如四严法师的讲经啊。”话虽如此,他仍将药丸一口吞了下去。说也奇怪,只一小会,老者便又来了一些精神。
扶慈眼看着老者神情转好,心下稍安,笑着说:“爹爹,你别老这么想。你看,续神医的药还是管用的!到底也是京都济民斋的弟子。”
大来噗嗤笑了出来。扶慈劈头问去:“大来哥,你笑什么?”
大来忙道:“小姐,每次你说续神医是济民斋的弟子,我就想到母亲的一个笑话。”
老者和扶慈齐问:“张婶?她的什么笑话?”
大来便道:“有一次,母亲做菜忘了放收锅盐,爹爹吃着,便说淡了。二来捅捅我,偏说不淡,反问爹爹怎么最近口味重。我和秀儿也跟着二来这样说,母亲亲自尝了一口,笑着也跟着我们这样说。最后,爹爹当真不觉得淡了,还说这样正好。呵呵,多几个人说续神医是济民斋的,便就真是的了。”
老者和扶慈笑罢,却也说道:“续神医医术还是高明的。”扶慈笑道:“是的,他手里从没死过人。”
大来急道:“可……我听说每年济民斋的出斋大夫都要去京都一趟的,沿途百姓都有相送,送瓜送水,生怕不再回来了。倒没见过续神医去。”
“大来哥,能治好病的医生便是好医生,是不是济民斋的又有什么关系?”扶慈见大来仍未懂得她的心意,不由急道,“回京都的说法保不齐也是别人一起说淡了咸了。”
大来眼见扶慈眼中似有怒意,忙低下头,忽想到“说续神医是济民斋的大夫掌柜的尚且都不爱喝他的药,我还在这说他不是,岂不自找的挨骂。”当下脸上滚烫,也不好意思再去看扶慈和老者了。
老者不愿去听扶慈和大来的争吵,挥挥手,问大来道:“大来,张伯怎么还不来?我们还要一直等下去吗?”
大来忙看向扶慈,扶慈却笑着挽过老者的手臂道:“爹爹,今天船厂出了点事,一早我便让二来和张伯去船坞,今天不陪着过来了。一路上我竟忘了和你说。”
老者“哦?”了一声,看到扶慈眼睛里滴溜乱转的眼珠,哈哈大笑,捋着胡子说:“扶慈啊,二来这孩子的确不宜常来闵湾山,但你张伯毕竟是张家大伙计,虽然说话确实啰嗦了些,但……”
扶慈见父亲虽然已经明白了她的本意,却也没恼,忙从老者胳膊里抽出手来,舞动着手臂撇着嘴趁势继续撒娇说道:“爹爹!张伯说话岂止啰嗦了些,当真是大道第一啰嗦啊。你老人家每年偏仅这一日最愿意出家门,愿意与我多说话,我才不愿让张伯将时间都占了去。你还记得上次他陪着来,我便没捞着和你多说话。大来哥应该也记得。不过今日船坞确实有些急事,不然别说张伯,二来也会吵着来的。”
扶慈说完,眨着眼看着大来。大来点头承认,却又觉得如此颇对不住父亲,只好干笑了两下。老者听着女儿说了一通,实则还是在责怪自己平日关爱不够,心下一酸,眼眶不觉湿了。他又深呼吸几口,极其无力地辩解道:“哪有仅这一日我才愿意出门……”
“去道恒寺不算!和一群老和尚念经,我听不懂也插不上话。”
老者显然是极其愧疚。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对大来说道:“既如此,大来,那你也不用上山了吧,在这里等我们下来。这次,就我和扶慈单独上去吧。”
扶慈惊呼一声“真的?”神情里满是高兴。没等大来多劝,扶慈拉着老者往闵湾山的台阶上走去。刚只走了一小段,大来提着一个紫竹篮子偏又追了上来。
扶慈心下一恼,暗想:“怎么还跟上来了?”却听见大来举着竹篮子,气喘吁吁地说:“小姐!祭品你拿着。”扶慈蹬蹬往下接过竹篮,心下暗暗说了几句“母亲勿怪”,又和父亲沿着山阶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