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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伏戾鬼初犯险(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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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华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彻骨的寒意从左眼开始弥散,往全身渗透,就好像在冰窖里一般。欧阳章华发现自己躺在一丛杂草堆里,浑身被露水打的透湿,全身冰凉。他试图翻身,左边的半个身子却丝毫动弹不得。
左眼看不见了。
章华用右半边身子支撑着坐起来,伸出右手,刚碰到左眼便感觉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袭来,指甲都快冻住了。他哼了一声,咬牙将右手往左眼珠里伸去,寒意瞬间通过右手也开始往身体传来,一开始是右胳膊,然后是右胸,接着寒意便到了右眼。寒意渗透之快让章华猝不及防。他心知等不得,忍不住大叫一声,趁势将左眼珠取下。
右边身体的寒意瞬间没了,体内仿佛有个火种般慢慢有了暖意,左半边身子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
即便拥有祖上三辈的记忆,这也还是章华第一次看到被戾鬼袭击刺穿眼球后可怕的场景:左眼珠刚取出时,放在手里就好似一块寒冰,了无生气,仅有眼珠中央的一个白色亮点在跳动。欧阳章华感觉自己其实并未好好看过自己的眼球,只是还没端详一会,这个白色亮点逐渐变大,就好像包裹在子宫里的一个怪胎,迅速生长着。欧阳章华急忙将额头脸皮取下将眼球包裹起来,再打开来看,眼球中的白点小了些,但眼球也跟着缩了。
“好狠!要是收了这点戾气,就得融了自己的一个眼珠。”章华暗叫不好,忙将眼珠又从脸皮里取出。眼球又伸展到原来的样子,只是,白色亮点也开始重新生长起来。照这样的速度生长下去,黑眼珠将变成白眼珠了。章华试图将眼珠放回眼眶,刚一接近,体内的那个火种就如风中残烛一般摇摇欲熄,急忙撤回了手。
章华将眼珠摊在手心,眼看着白点在增大却又无可奈何。他的左半边身子已经恢复了知觉,耳朵里也开始有了一点响动。“小家伙也暖和了”,章华想。难道日后注定要做独眼龙了?他想起泉城的林婶,做的一手好针线,该能给自己缝制一个好看的眼罩。可如何跟她说自己丢了一只眼呢?林婶估计只是心痛,不会多问,林伯一定会巴拉着烟袋问东问西,他可就没那么好骗了。
章华被自己想到的这些逗笑了。胡乱想了一阵,再看时眼珠里的白点却没再长大——已经占据了眼球一半大小,没法再长了。章华来不及欢喜,只见一根白丝从白点里长了出来,弯曲着,沿着眼球围了一个圈,又从长出来的地方伸了进去,就好似绣花的针脚一般。接下来,两根、四根、八根……越来越多的白丝从白点里成倍地长了出来,将眼球包裹成了一个茧。只一会功夫,眼球便全部被包裹在了密密麻麻的白丝里面,里面的黑和白全都看不见了。章华扒开那些白丝,刚瞥见里面一点黑色,更多的白丝又冒了出来,长的越来越快,将眼球包裹的越来越紧。章华拔的越快,白丝便越来越多。
他的手里,现在端着一个硕大的白球,不时还有白丝从最里面往外冒,只是实在没有空间再让白丝继续生长,才慢慢堵住了白丝持续冒出的源头。
他的眼珠,是祖上一辈辈传下来的,现在这个白球哪里还能看出半点眼珠的样子?看着它,章华陡然间又看到四年前父亲欧阳庭是如何将这双眼球传递给自己的:他先让章华闭上眼,嘴里说着不怕,极快速地挖掉了章华的眼珠。章华并未感觉到疼痛,只是觉得眼眶里少了点什么。没等他反应过来,父亲已经将自己的眼珠挖了下来,放在了章华的眼眶里,又将章华的眼珠放到了他的眼眶里。当章华忽然有了父亲的眼珠的时候,只觉得天眼一热,眼前的世界更加清晰明亮了。小家伙也从父亲的耳朵里钻了出来,毫不迟疑地跳到了章华的肩上,钻进了章华的耳朵里,变换了好几个姿势,呼呼大睡起来。小家伙一进入到章华的耳朵,所有关于收脸人的知识和记忆立马就充盈到了他的脑中。甚至,连同祖上的其他记忆也都一并过来。他还没来得及问任何问题,这些记忆就已经告诉了他全部答案。
他还从记忆中看到,父亲、爷爷也曾体验过和他一样的经历。
眼下看着这个白球,就好似看着祖上的尸体在被戾鬼侵占一样。他将白球放在地上,缓缓取下额头的脸皮。他知道,只要将脸皮贴上去,这个白球就将消亡,连同着祖上传下的眼球一块。这让他觉得,收脸了这点戾气,便如撅自己祖坟一般。
一股热泪从右眼流出。章华举着脸皮,迟迟下不了手。他无暇再想日后要成独眼龙的事,他甚至也不知道少了一只眼睛后未来是否还能再做收脸人。某个瞬间,他希望少了一个眼睛能回归正常人也是更好,那不正是他这几年一直追求的吗?像其他人一样喜怒哀乐,像其他人一样只记得自己记事之后的事。更重要的,像其他人一样敢爱敢恨、娶妻生子。
“那可不是我撂下自己的担子,是实在无力再承担。”章华安慰自己想。如果舍掉一只眼睛不够,他问自己,舍得再丢失另一只眼睛吗?他有些动摇,可一想到日后他的孩子将能彻底摆脱这个命,他便又觉得自己舍得下了。
对不起,爷爷、父亲。章华吧嗒一行泪滴下来,刚要将脸皮蒙上去,一团极柔软的东西从他耳朵里跳了出来,糯软湿润的长舌头从他脸颊滑过,将他的泪水舔舐下来。章华怜爱地看着,笑了。
“小家伙,你终于肯出来安慰我了。”
小家伙伸着红舌头,章华的泪滴还在舌头上。她竖起两个长长的耳朵,黑乎乎的眼睛闪着宝石一样的亮光。小家伙看了一眼章华,似乎也想起了许多伤心事,从眼角流出一滴晶莹多彩的泪来。她转身跳下站在了白球上,眼角的那滴泪沿着她褐色的毛发滚动,像是清晨草尖滚落的露珠,一直流到舌尖,和章华的那滴泪混在一块,变成一个大泪滴,从舌尖滴到白球上。小家伙又从白球上跳下来,爬上章华的肩头,和他一同看见五彩斑斓的泪滴仍在慢慢变大,不一会已经大到可以将白球整个浸泡在里面。接着,泪滴拖着白球缓缓上升,悬在半空。白球上密密麻麻的白丝扭曲着争着往回缩,来不及缩回的开始断裂,一段段漂浮在泪滴里。不一会,泪滴开始有些浑浊,但眼珠子的轮廓却越来越清晰。那个最初的白点在眼球上乱窜,越来越小。
“噗”,悬在半空的泪滴破了,带着些许黑色的液体倾泻而下,一颗黑葡萄般的眼珠从中跌落下来,小家伙刚好伸长了舌头,接住了这颗眼珠,送到章华手里。章华拿起眼珠细看,这颗眼珠已经和之前一模一样。小家伙跳向章华另一个肩头,发出“嗨-呲-嗨-呲”两声。
章华将眼珠放回眼眶,来不及说声“谢谢”,小家伙又钻进了耳朵里。章华叫了好几声“小家伙”,她再也没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