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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善渔湾续命(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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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续神医,都是麻烦的人。扶慈觉得,虽然他们都在帮着自己,但都是带着麻烦来带着麻烦去的人。身边的这些人,便只有张婶最好了。
张扶慈一出生母亲便死了,是张婶将她带大的。张扶慈床上的一切,从床单到被罩,都是张婶一手缝制的。她那时成天给扶慈缝制被子,从小的碎花被到大的桑蚕被,仿佛要将扶慈一辈子需要的被子都缝制好,放在那。
听张婶说,扶慈刚出生时并不住在现在这个院子里。十四年前,他们从原来的大院子里搬了出来,大院子日后便成了现在善渔湾张家祠堂。那时候,张家大院里每天有十几个仆役来回忙碌。不像现在,三间房的院子,住着不常见面的父女俩。好多次从张伯惆怅的眼神中,张扶慈仍依稀能看到张家往日的荣光,那时每天来求见的、送帖的、听账的,该和去道恒寺烧香的人一样多,好不热闹。
张扶慈记忆的起点就是在张婶的臂弯里。
那是个明晃晃的下午,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她在张婶小环的臂弯里,看见十几个汉子抬着两个石狮子到了门口,大来带着弟弟二来一路跟随着喊“加油、使劲”。父亲张泽升没有乘轿,一手端着一顶袈裟、一手拨弄着佛珠慢慢走来,缓慢的如同十多年后的现在。她到现在都还记得父亲到跟前看她的眼神,就如同那天的太阳,让人不敢直视。她转过头伏在林婶的脖颈后面,看见石狮子、很多人都在起伏倒退,便来到了现在这个院子。
张婶告诉她说,那两个石狮子是从老宅院里搬过来的唯一的东西,还是扶慈哭闹着要的。剩下的那些大屋子、仆役,张泽升全都不要了。
“你那时候的条件可比现在好。十几个老妈子天天围着你转,可不比现在,只有我这一个老妈子。”张婶常常抱着扶慈,叹息说。
扶慈总会说:“你不是老妈子。你比她们都好。”
张婶笑着拍拍她,叹气说:“她们的确不好,不能保你周全。每隔几天鬼摸头,好几次都快丢魂了,当真是吓死我了。说也奇怪,搬到这里没多久就好了。掌柜的决定还是对的。”
“鬼摸头是什么?”张扶慈第一次听张婶说起时,忍不住问。
“就是有小鬼儿来摸你的头,别怕,是看你生的漂亮忍不住想亲近你的。”张婶故意骗她说。
“那后来怎么不摸了?”扶慈暗想,是自己不漂亮了么?
“傻孩子,总摸当然是不好的。想是安小姐不让他们来摸吧。安小姐在保佑你的。”
这是张扶慈对母亲柳安小姐最初的印记,张婶给的。她能健康成长到现在,都是母亲在冥冥之中保佑着。等她再大一些,没有鬼摸头了,她不知道是母亲再也没来过,还是母亲不曾离开。
张婶一直在这个院子里住着,陪着扶慈入睡,照顾她的起居。每当扶慈睡不着的时候,张婶总会在耳边,用一种轻柔婉转的语调,轻轻地哼唱:“屋内灯儿明,屋外满天星。虫儿都睡了,风儿也刮得轻。宝贝呀,你听我慢慢给你唱,娘亲望,盼儿入梦乡……”
直到扶慈六岁,有一天,她不经意间喊了林婶“婶娘”,恰巧被张泽升听到。第二天,便只有她一人在这个圆形窗户的房间里入睡。跳动的烛火在墙上的影子乱舞,像是长牙怪,让她觉得自己随时会被吞噬掉。她哭喊着跑去父亲张泽升的居室,紧闭的大门如何也不肯打开。院外传来林婶哭泣的声音,刚想跑去寻,大门却开了,爹爹张泽升气喘吁吁地将她挟在臂弯里,扔回了圆形窗户的房间里,听到父亲说了一句至今她都不能理解的话。
“扶慈啊,不哭啊,忍忍吧。我无法给你太多的爱。”
张扶慈一想到这句话,便浑身打冷战。她蜷缩着身子,可身上盖着的绣花被让她停不了去想所有和张婶有关的事。“自从那以后,张婶便很少来这个院子了。”扶慈记得。
黑乎乎的夜里,扶慈隐约听到一阵呼噜声,从南侧的居室传来。这是父亲张泽升的呼噜声,扶慈忙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原来,父亲的呼噜声便是这样的,听起来如此新奇。她好奇地走近窗户边,似乎父亲的每一声呼噜都是在和自己说话。时而急促、时而婉转,有时候中间还要隔很长一段,张扶慈悬着的心才能等到和呼噜声一块落地。
张扶慈和衣在窗前而坐。在她的记忆里,爹爹张泽升似乎有好几个。他是张伯嘴里的那个举着酒杯看账本的少年掌柜,他是大道伙计姓口中的善渔湾张家掌柜,他是大道孩童都知道的大道儿歌之父,他又是所有大道百姓都曾漫谈过的,和闵湾柳腰安小姐成婚的大道名人。可这些,张扶慈都不曾亲眼见过,反而那个拨弄佛珠沉默不语的清瘦老头,才更像是自己父亲才该有的样子。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张扶慈甚至怀疑过自己到底是不是张泽升的女儿,尤其是当她问张婶母亲长什么样的时候,张婶总说:“安小姐的确是大道第一美人,你够漂亮了,但还是没她漂亮。”
张扶慈想到这,忙去照了照镜子,她看不出自己哪里长得像父亲,猜想自己该和母亲像的更多一些。可惜了,真想知道她的模样。
安小姐,安小姐,真好听的名字。扶慈心想。
爹爹张泽升的呼噜声就好像摇篮曲,张扶慈靠在窗边想着这些,模模糊糊终于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扶慈似乎梦见了母亲,但醒来时全都不记得了。屋外传来大来的声音说“续神医早”,扶慈裹好衣服出去,续神医正在院中,眼袋又黑又重,却还是放着光。续神医见了张扶慈,点头致意后便径直入了东侧小屋,急不可耐地去看那个大个子去了。
“续神医看来一夜没睡,比往日给爹爹看病殷勤多了。”扶慈不住想。
等张扶慈收拾好再出来,续神医已经从东屋出来,又到张泽升的起居室去了,在外都能听见两人的说话声。她一进屋,便被包裹进了一阵爽朗的笑声里。续神医精神抖擞,比收银子的时候还要高兴,一见张扶慈,忙道:“你爹爹的脉象比昨日又见好了,欧阳先生也快醒过来了”。
张扶慈看见爹爹张泽升对自己抬了下下巴,会意地点点头。她出了房门,走出院子才看到大来,吩咐说:“大来哥,你去账房霍先生那支五十两银子,送续神医回去的时候一并送了吧。”
大来惊问:“五十两?”问完便觉多言,点头应了。
张扶慈也没说话,抬眼看了一下大来,浅笑了一下便回去了。她给爹爹和续神医续了茶水,在爹爹身边坐下,听见续神医说:“张老先生难得睡得如此之好,气血丰盈,看来附寒之毒已经全解,想是我腥鱼草外加腐虫用阴火慢调的那剂药终于到了日子,起了效果。小儿用微许腥鱼草即可,成人看来还得加些分量。也是我灵光一闪,从药痴先生的《无题卷三》中想出来的。”
张扶慈听不懂续神医所言,但看父亲饱睡一夜之后容光焕发,举手间中气十足,也确信了续神医的药有了奇效。她不懂医术,便问:“请问续神医,何为附寒之毒?日后如何调养?”
续神医饮茶不语。张泽升却说:“续神医医术高明,老朽谨记不忘。不过,我日日诵经祈福,论功劳也该有一份,还是得感谢我佛。法度法师、四严法师宽宥,过几日也要去道恒寺多施孝敬。”
续神医点头应道:“那是那是。扶慈小姐过几日便要烧成人香了吧?听闻是初十五,一定也是在道恒寺吧?”
扶慈一听自己的成人香,不觉羞涩,当下不言。
张泽升接话说:“是的,定在了道恒寺,到时一并请香。”
续神医笑道:“那过了十五,善渔湾张家可就热闹了。”
张扶慈初听没有在意,再一想不对,明明自己的成人香是十五,热闹也该是十五那日,怎么过了十五才热闹呢?再一想,扶慈这才明白,续神医说的是成人香后别家男子来送拜姻帖的事。拜姻帖系男女拜求姻缘之帖,续神医虽是心慈老者,但扶慈毕竟正值年少,经外人当面一提,不禁脸一红,出门去了。
“我去看看那个大个子。”张扶慈自顾自地说。她匆忙从屋子出去,带上房门,一想到拜姻帖,心里还是一阵砰砰乱跳。她倚在门口,深呼几口气,这才平静下来。
刚想去东侧小屋,却无意间听到屋内续神医走了几步,轻声说道:“张老先生,恐怕得查查这个人的底。”
张泽升该是对续神医的言语有些吃惊,说道:“昨夜已差大来带话张伯,让他先去潘宁查了。只是暂且只知道这一名字,还不知真假,也不一定是潘宁人氏,怕是无从查起。”
“你们家的船工可有听过这个名字的?”
“若是走水路来的,张伯早该已经问清楚来报了。眼下还没来报,多半不是走水路。”
续神医沉默好一阵,只好说:“先留他多住几日,张掌柜。”
扶慈心想,续神医却也有些神神叨叨的。不过,他们去查那个大个子倒也不错,别是官府通缉的人犯才好。不过,看样子多半不是。哪个人犯还会让自己“小心”的?
张扶慈听着两人说话声越来越低,再也听不清什么,便也不再偷听了。她到了东侧屋子,大个子欧阳章华仍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均匀地喘着气。看着这个大个子在这里沉睡,扶慈忽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对他一无所知,却又觉得像是相识故人。这种奇怪荒唐的感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扶慈确信,续神医说的是真的,这个大个子快要醒来了。
因为这间屋子已经没了半点寒气。温暖的呼气从大个子的鼻孔里散开,整个房间都是他的气味。扶慈闻了一闻,心里忽然一怔,这应该就是男性的气味了。她似乎也感觉到这个大个子即将醒来,心口发热,急忙退出这个房间,续神医还没从爹爹张泽升那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