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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三章 金阁寺 7. ...

  •   三天以后。

      这一天一直下雨。秋末的雨如同冬雪一样阴寒刺骨。对于两起案子发生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大家谁都不敢提起这件事。

      作为实际问题,直到Gin打电话找我到汤川二号楼的私人办公室以前的这段时间,我除了一味揣摩他的意向以外,真是束手无策。他一次也不曾提起那件事,但是似乎又在不时暗示我些什么,显然他掌握了一部分事实。不论哪层意思,我尽管表面上揣着明白装糊涂,终归有些惴惴不安。可是Gin却故意刁难,保持沉默,仿佛让我接受长时间的拷问。我也不知道是由于害怕,还是出于反抗,总之再也无法就这个要命的问题探询他的意向。过去我和很多人一样,对Gin怀有畏惧,如今却用批判的目光凝视着他,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只庞大的怪物。我好几次试图把脸扭过去不瞧他,可他依然存在,活像一座奇怪的城堡盘踞在那里。

      应他的“邀请”,我推开那熟悉的房门,因下雨而蒙上一股潮气的房门格外沉重。眼前是熟悉的一切,除了那个背着脸站着的黑衣男子。他转头示意我坐下,接着又欣赏起窗外阴郁沉闷的天空。

      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Sherry,撒谎也得有个限度。”

      他到底知道多少,我打了个冷战,但现在冷静才是对付他的良药,失去冷静,就等于失去了判断能力,姑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谈话不需要那么多铺垫,也不需要连接词。我对脉络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你这次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他还是背对着我:“只想问你对那两桩案子的看法。”

      我讽刺地说:“这应该是你的份内事吧。难道说连你也束手无策了?”

      “我倒更想听听你的高见。”

      “这些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隔了很久他再次开口:“Cordial(汤川的代号)叛变了。”

      “哦?是么。”我的回答不痛不痒。现在的关键在于这家伙到底知道多少事实,而且他认为我跟这事有什么瓜葛,是否有证据。

      “你不吃惊?”

      我努力以最平静地口吻回应:“反正人已经死了。”

      “如果我说他还有同伙呢?”

      “愿闻其详。”停顿了一下我又说,“难不成是福井。”

      “我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叛变的证据。”

      “所以你把他杀了。”毫无疑问,福井发现了汤川的事,可能为了搜集证据上报组织,被Gin得个正着,那可怜人大约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失掉了性命。

      “可以这么说。”他回答。

      “其实那次停电我就开始怀疑了。”他燃了一支烟,依然背对这我:“牺牲全楼的中心计算机系统而用仅存的电力去维持区区几个恒温设备,这很不寻常。而且那件事之后楼里的电脑系统运行总有些异常。”他猜对了,从人鱼岛回来,汤川向我解释那次停电的主因是他对于Meme程序的初次实验干扰了楼里的Sodom系统,要不是我误打误撞把Gin锁在实验室里,可能他的计划早被戳穿了。

      “Cordial似乎在设计一种程序,请允许我简单补充一下,该程序多半是反抗组织用的。”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也怀疑我?”我故意反问。

      “什么意思,意思我是不像上帝,不掷骰子也不相信巧合。”他的背影高大阴暗:“最近你和Cordial走得太勤了吧。”

      我立即反驳:“太牵强了。你不是跟他也走得挺勤,按这个逻辑,我也应该怀疑你了?”

      他不置可否地说着:“研究所里的所有人都是值得怀疑的。”

      听了这话我心中暗喜,原来他对我也仅有怀疑,没有证据,否则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把我叫到这儿来审讯,探问我的口风,应该像对付福井一样一枪把我解决。现在,博弈的主动权事实上掌握在我手里。

      “如果我说你也是叛徒呢?”窗外淅沥的雨声神秘地响着,好像在发出什么警告似地。

      “这个玩笑开得太可怕了。”我撒谎就撒得不动声色,“没有证据就没有发言权。”瞧了一眼他一直揣在口袋里的左手,我冷笑道:“不过,似乎你连行刑的家伙都准备好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这才转过身:“这事就算了。。。。。。你真是个让人看不懂的家伙,Sherry。”尽管他的面容依旧冷峻,但从他的话语里竟然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棋逢对手式喜悦,我甚至都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看到他这种态度,我心里暗自长出了一口气,汤川的计划算不上冷静周详,但我的判断迄今为止都准确无误。Gin一开始故意说我撒谎只想试探我,我刚才的话确命中了他的要害,没有我参与的明确证据。死里逃生,更确切地说我的言语和态度打消了他的疑虑。

      “可以问一下么?”我轻松了些,“你怎么察觉这件事的?”

      “清晰地直觉和严格的演绎啊,难道你自己都忘了么?”他的面容柔和了些,“近一个月来我监控了Cordial的电脑。”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没发现我的参与,谨慎起见,那件事我全部采取和汤川面谈,地点也就在今天我和Gin所在的二号楼办公室。为了防止窃听每次我都会打开手机到处走动一下,仔细分辨是否有电子噪音。

      “不过,Cordial即使不叛变也死期不远了。从他接手那个药起,几年都没起色。组织不会养没用的废物的。”他像深呼吸一样深深吸了一口烟:“Sherry,你是组织里少数头脑顶尖的人,不要浪费自己的才能。”

      我神色无奈:“得到你的夸奖,我可真是。。。高兴不起来啊。”

      他还在吞吐烟雾。那烟雾如朝霭、夕云一般,袅袅以螺旋状飘向天花板,到了一定高度,就会好似浮在水面上的油渍一样缓缓扩散,好像拥有灵魂般扭曲纠缠,似悲又似喜地描绘着各种各样的几何曲线,同时渐渐淡薄、消失。

      抬头望着这些凌乱的云彩,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即使头脑顶尖,我也在某些事上也很笨拙。”

      他好奇地追问:“什么事?”

      “活下去这件事。”

      他沉思了一会儿,洞察到了什么,重新点了一根烟:“Sherry,在京都呆了那么久了,你可曾去过金阁寺?”

      “去过一次。”我抬头望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坚毅的脸。

      “你知道金阁什么时候最美么?”

      我摇了摇头。

      “夜晚的金阁。世上的事物没有比黑暗中的金阁更美的了。因为金阁本来就是黑暗时代,黑暗心灵构筑凝结成的建筑。它在战乱和不安,累累的死尸和大量的血中诞生。所以只有黑暗才能丰富金阁的美。”他的声音带着沉痛与凄怆。连我的心中也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寞哀伤。

      接着他说:“尽管金阁坚固,却与我们的脆弱□□一样,拥有易燃的碳素的□□。所以这建筑物的不朽的时间从来都没有压迫我,阻隔我。它脆弱的□□可能拥有为火烧却的命运,也就与我们的命运靠近了。也许金阁会先于我们而毁灭。这样一来,我觉得金阁和我们仿佛经历着同样的生。”

      他又吐出一口烟,似是在无言地叹息。忽然抬起眼睛,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强烈的光芒。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Gin第一次教给我一条从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看仿佛奔向毁灭,实则意外地富于拯救。尽管如此,事实上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人生啊。它能够前进、获得、推移和丧失。即使它称不上是典型的生,也具备生的所有机能。如果在我们的眼睛所看不见的地方造化赋予我们的所有生都是无目的的,并以此作为前提,那么它同其他通常的生,就愈发是同等价值的生了。

      两人都沉默了良久。敲打玻璃窗的雨声越发激烈。

      “总之,我会按你说的做。”我的声音清朗透明,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连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

      汤川死后,京都大学生物形而上学教授位置空缺,组织本来想让我顶替这个位置。但上面最终决定让研究所离开京都搬到东京,两栋楼也如组织的一贯风格被爆破了。可能是忌惮这次的谋杀。

      汤川未完成的Meme程序写在两张光盘里,连我也不知道他放在哪儿,很可能就在二号楼。往后很长的时日里,从没有人提起过光盘的下落。为了避嫌,我自己也没找过。我估计着光盘可能已经在爆破中随楼房一样化成了尘芥。

      可我的想象力实在有限,有两件事我当时没有考虑到。一是,Gin手里其实已经掌握了一张光盘。二是,Gin所做的一切是以最大的努力维护了我。最终组织对此事也没按叛变处理,多半是Gin的功劳,否则在接下来的日子整个研究所的人员都会受到严密监控,后面的工作也很难展开。至于Gin到底如何向上面敷衍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但我和Gin都没有料到的是,还有一人拿走了另一张光盘,还引发了日后一连串故事。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离开京都前夜,我再次拜谒了金阁,望着寂静中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顶、屋顶尖上仿佛伸手可及的凤凰。这无疑是一座充满威严、忧郁而精致的建筑物。

      我想,世上的事物没有比黑暗中的金阁更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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