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记事》阿句句

1、第 1 章

　　　江州东临彭蠡，西连荆楚，九江汇聚，水泽遍布。因其交通便利，遂成了商贾云集，商铺林立的繁华胜地。

　　八里湖位于江州城西，是城中十里河的源头，又连通着长江，过往商船常于此停泊。而醉仙楼就坐落在八里湖东的文渊亭旁，正对着江州城里最繁华的商街与城西最大的码头。因着绝佳的地理位置，楼前终日行人络绎，楼内常年宾客满席。

　　在醉仙楼的二楼雅阁内，掌柜的春娘正低头哈腰，一副战战兢兢的小心模样，而在她面前是一对北边来的主仆。

　　紫衣少女坐在桌边，对着一桌的各色酒水却是神色淡漠地问道：“所有的酒都在这了？”

　　“都在这了。”春娘忙回道，“但凡是酒坊里能买到的，上至千金佳酿，下至挑夫走卒们喝的老白干，都在这了！小人绝不敢有所欺瞒啊。”

　　紫衣少女桃眼微眯，眸中闪过失望：“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春娘走后，做丫头打扮的小厮墨砚这才拧着眉道：“少爷，这些酒都不是吗？”

　　男扮女装的少年摇头道：“父亲说那酒极醇，酒香经年都不会散。而这些入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香味就淡了七八分。都不是父亲要的那种酒。”

　　墨砚闻言，犹豫道：“少爷，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

　　墨砚这才道：“少爷，夫人是荥阳人，嫁于丞相后，不是在甘州就是在相州，从没到过江表之地。您真相信夫人说的，江州城里有这能治他病的酒吗？”

　　少年垂下眼睑：“父亲既这么与我说了，我便信他。”

　　墨砚忍不住叫道：“可夫人得的那是疯病啊！就连前朝太医看了都束手无策，一种怪酒如何能治啊？也就少爷纯孝，为了夫人一句话，不远千里从帝都一路来了江州，还一家家酒楼的找，可这都把江州的酒楼翻遍了，不还是没个影子吗？”

　　面对小厮的质疑，少年却是神色平常，只缓缓道：“既然酒楼没有，那就再去别处找。”

　　“还能去哪啊？刚醉仙楼的掌柜都说了，全江州酒坊的酒都在这了，不还是没有吗？怕这什么刻骨之酒，就是夫人疯病发作后臆想出来的！”墨砚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

　　因涉及自己父亲，少年这才抬眼瞟了他一眼。

　　墨砚被这么一看，当即垂了头，心砰砰的跳，不敢再劝了。

　　少年站起身整了整衣袍，背手转过了身，目光飘落到窗外热闹的商街上，淡淡道：“既然作坊里没有，那就去找私酿。我们来江州也有几日了，尚未去拜访过母亲当年的旧友温县令，正好今日就去趟县衙，顺便问问这江州城的私酿都在哪儿卖。”

　　*

　　“让一让！让一让！”

　　商街上行人如鲫，为防车马伤人，温县令与二十年前上任时便立了规矩，此街不可驾车驰马，车马者入此街只得牵行。

　　可今日一匹枣红色的特勒骠却驮着个人在商街里疾驰着。

　　马是北地的大马，足有人高，人却是个瘦弱的小人儿，尚不到六尺，不知何故大马受了惊吓，正颠着小人儿在街上横冲直撞。

　　小人儿大抵也是受了惊吓，连马缰都忘了抓，只死命抱住马脖子，才堪堪稳住身体，未被颠簸下来，可即便如此，也不忘出声提醒前面的行人让开，避免被惊马冲撞到。

　　墨砚与他家少爷刚出了醉仙楼，就见这一人一马朝他们飞驰过来，眼见就要直直撞上来了。

　　“小心！”墨砚双腿直颤，可还是张开双臂拦在了少年面前，自己却吓得闭上了眼睛。

　　紫衣少年也是一惊，但马上冷静下来，扫了一眼周遭后，一把抓住了醉仙楼门前写有对联的布条。

　　正当两人一马不过一丈距离时，人群中却又突然横出一只手来，在惊马经过那手时，那手精准又大力地就抓住了马上的缰绳，紧接着一个黑色的身影纵身一跃，很轻松就跃至了马上。

　　那是一个束着高髻的少女，她上马后左手穿过马上小孩的腹前，一把将人牢牢揽进了自己怀里，同时右手扯着缰绳使劲一扯：“吁！”

　　飞奔的惊马一个人立而起，距离墨砚的额顶不过一臂的距离，却是止住了趋势，前蹄高高举起后，又原地落了回去。

　　特勒骠嘶鸣着原地踏了几步后竟被少女制得是服服帖帖，只是气息不稳，鼻孔里喷着热气，而这热气正好全落在墨砚的脸上，惊得小厮脚一软，差点当街瘫倒。

　　墨砚身后的紫衣少年松了布条，一把托住了墨砚的手肘，将几欲昏厥过去的人扶了住，并仰起头看向马上的救命之人。

　　少女天庭饱满，玉面琼鼻，杏眼濯濯，生得十分刚毅有神，只是因为常年日晒的缘故，皮肤有些黑，左眼下还有一道寸长的血口子，好在是早已结了痂。她身上穿着件做工精细的黑色绣暗纹锦袍，腰间系着同色的鞶带，高髻上没有插簪，反是别着一朵开得正艳的红花。

　　在少年打量她时，她正好也在看他，眼中闪过一抹不加掩饰的惊艳，咧嘴笑道：“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少女不笑时容貌尚有些威严，可一笑起来，脸上梨涡一绽，又顿时爽朗明艳，尤其是当那双杏眼弯成两道月牙时，更显得平易近人起来。

　　“无事。多谢相救。”少年礼貌又疏离地说着。

　　“没事就好！”马上的少女却突然油腔滑调开起玩笑来，“你生得这么好看，要是伤着了，也不知该有多少小郎君为你难过呢。”说完还朝他挤了下眉眼。

　　这让少年下意识以为自己女装之事暴露了，抬了抬眉角，终是强压下情绪，平静道：“容貌于女人而言并无用处，女子立世看的是功业建树。”

　　“说得好！我喜欢！”黑袍少女拍手夸赞，随即自报家门，“我叫王凌麓，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魏俨。”

　　“原来是魏小姐啊。”王凌麓笑着从马上跃下，走近了两步又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紫衣少女，“只是魏小姐的皮肤可真好，又白又嫩，江州的女人都是像魏小姐这样好看的吗？”

　　少年两次被她出言调戏，厌恶之感顿起，好在他向来善于掩饰感情，只静静道：“我不是江州人。”

　　“哎？那魏小姐是哪里人啊？”

　　“帝都人士。”

　　“这不巧了么，我也是帝都来的。”王凌麓笑了起来，手越过墨砚，直接搭上对方的肩头，“看来我们还是老乡啊！”

　　魏俨不着痕迹地避开对方的禄山之爪，只抬眼瞟了一眼对方髻边的红花，抿嘴笑了笑，笑意却透着戏谑。

　　王凌麓得了个无趣，倒也没继续招惹对方，只转过身单手将马上的那个小人儿拎了下来。

　　那孩子脸上黑漆漆的看不清容貌，只看发髻该是个女娃娃。和王凌麓那被晒得黝黑的皮肤不一样，这女娃脸上的黑明显是用什么东西故意抹上去的。

　　在被抓下马时她还挣扎了两下，奈何个头小，气力也小，蚍蜉又岂能撼大树呢？只能警惕地叫道：“你要做什么？”

　　王凌麓本是没想做什么，只是被她这么一叫，反而是起了坏心眼。仗着自己臂力大，也不将人放下，只悬空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女孩，笑道：“做什么？自然是教训你啊！”

　　“混蛋！你快将放我下来！”小女孩挥手蹬腿反抗起来，可哼哧了半晌，连王凌麓的手臂都没打到，反把自己的后脖颈勒红了，气得一双凤眼狠狠地瞪向对方，放话威胁，“我姑母是江州县令，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就去同我姑母说！”

　　“原来是县令大人的侄女啊，那可真是太好了！”王凌麓也不惧她，笑嘻嘻道，“我早就听闻江州县令为官廉洁公正，不想她的侄女却在她勒令不得骑马的商街上纵马，你说她要是知道了此事，是会包庇你呢，还是把你当堂打上一顿，然后丢牢里呢？”

　　女孩一听对方要将此事告诉姑母，语气一下就软了半截，可仍是嘴硬道：“你有种就不要告状。我……我又不是故意纵马的，只是先前在通济街时受了恶气，这才抽了坐骑一鞭子，谁知道它会发疯，自己跑起来啊。”

　　王凌麓觉得好笑：“通济街惊的马？你这是被颠了两条街啊！”说着将人放了下来，却在对方脸颊上捏了捏，笑道，“人不大，脾气倒是不小，鞭子抽得也够狠的。说说看，是受了什么委屈啊？”

　　小女孩脸颊被捏，气得立刻双手抓住王凌麓的手，想把那手扒开，可惜力气上根本拗不过对方，只得作罢，忿忿道：“我要去参军，可征兵处的守卫不让我进去！”

　　“噗！你说什么？”王凌麓松了手，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半头的女孩笑道，“小小年纪从什么军，你不知道大殷征兵是有年纪要求的？等满了十五再说！”

　　“我满十五了！”女孩却突然大声道，昂着头气势汹汹道，“我是泰康十四年生的！今年刚好十五了！”

　　王凌麓又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实在不相信这个小女娃子居然十五了，“泰康十四年生？扯！你看着最早也是永初元年的，牙都没长齐呢，也难怪征兵处的不让你进去。”

　　泰康和永初全是前夏朝时的年号，永初建元至今也不过十三年。

　　女孩气道：“我有证据！”说着自怀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来，“诺！你看！”

　　“户籍啊？”王凌麓接过一看，只见在纸的最上头却是写着“路引”两个大字。

　　路引是远离所居地百里时官府才会派发的，听说江州县令从前朝时就在这做官了，做了二十几年，都没迁往他处，没想到她的兄弟嫁的可够远的，侄子来看姑母居然还用上路引了。

　　王凌麓笑着往下看，只是在看到地址栏时，脸上的笑顿时收了住。

　　一旁的魏俨见此，好奇道：“怎么了？”

　　“她是五年前从榆林来的。”王凌麓道。

　　魏俨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五年前西突厥偷袭榆林关，镇将带着五千守军力战而亡。城破后，库头可汗屠了城……”

　　王凌麓将路引折好，蹲下身仰视着小女孩，这才还了回去：“路引上说你也姓裴，榆林镇将裴钦是你何人？”

　　小女孩眼中蓄着水，眼泪却死死不落下来：“裴钦是我母亲！榆林三日，母亲与阿姊都战死了，突厥破城后父亲也死了……”

　　“所以你才想要参军？”王凌麓叹道，“你是不是想去杀突厥人？”

　　“对！我就是想去北地杀突厥，替我的父母阿姊报仇！可姑母却不让我去，还收了我的户籍。这路引是我偷偷藏下来的，可征兵处的守卫就是不信这路引是我的，也不信我十五了！”

　　听女孩如此说，王凌麓不由叹了口气：“你姑母也是为你好，就你现在这身子骨，别说去杀突厥人了，就是适应军营平日的训练都悬。而且裴家如今只剩你一个女孩了，若你也死了，裴家就真的绝户了啊。”

　　“已经绝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怕死！”女孩握着拳道，“我祖母裴昭就是十五从军，在五原大败了突厥默咄部。我母亲也是十五岁入的军营，和突厥打了不下百场仗。我也姓裴，我也十五了，我也能像她们一样入行伍，去杀突厥人？”

　　看着女孩坚定的眼神，王凌麓终于动摇了：“既然这样，那我带你去征兵处。正好今年在江州募兵的是玄甲的屯卫军，到时候我与老廖……咳咳，我与屯卫的廖将军说几句，先把你塞去她的亲兵队里跟着练几年。等你人长开了，再正式入编，去北地杀突厥好不好？”

　　女孩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真的吗？你真的肯帮我？”

　　“你信不过啊？”

　　“我信！我信的！”女孩忙抓住了她的手，甜甜道，“大姐姐，谢谢你！”

　　王凌麓笑了：“之前也不知道是谁叫我‘混蛋’，这下就叫起姐姐来了？”

　　女孩忙又叫了几声：“姐姐，姐姐。姐姐！”

　　“行了行了！”王凌麓被叫的心软，揉了揉女孩的头，“我这就带你去征兵处吧。”说着站起身，将女孩抱上了大马，自己则牵起了缰绳。

　　临走却是回头对魏俨笑道：“魏小姐，我们挺有缘的，你一会有事没有？若是无事，不如一起走一趟？等这事了了，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喝几杯如何？”

　　魏俨拒绝道：“我还有事。就不与王小姐同去了。”

　　王凌麓一时有些悻悻：“那不知魏小姐这几日住在哪家客栈里？我得空了再去找你玩啊。”

　　“今日方到的江州城，尚未选客栈。王小姐，我们还是有缘再见吧。”

　　对方都拒绝的如此明显了，王凌麓也就没再勉强，只对着魏俨最后道了声：“行！那就有缘再见！”

　　牵马转过身后，却是咧着嘴低声笑说了句：“真是个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