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身甲》埠溪

3、下山

　　安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没有出门。
　　期间安然来探望过数次，无论她怎么呼喊，安琨始终闭门不出。
　　第四日，安琨换了一身衣服，带着一个包裹独自去了师父的住处。师父的房门虚掩着的，安琨沉默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准备开口，师父的声音平和的传了出来：“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安琨赶紧应了一声，小心的推门而入。
　　师父的房间陈设极为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此刻师父正背对着门坐在蒲团上，似乎在闭目养神。
　　“师父。”安琨跪了下去，小声的开了口。
　　“嗯。”师父应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
　　安琨抬眼望了一眼师父，师父的神色平静如常，眼神深邃安详，似乎早已洞穿了一切，又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安琨慌乱的低下头去，脸色胀红，早已经准备好的理由突然忘了个精光，连说了几个“我”字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文。
　　“你要走？”
　　师父问道。
　　安琨头更低了，良久，才极轻的挤出了一个“嗯”字。
　　师父这么问毫不奇怪，他身上的蓝色布衫和包袱足以说明一切。
　　“下山散散心也好。”师父淡淡的说道。
　　“师父，我……”
　　安琨仍然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吧，不过就是输了一场比试，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能有如今的成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为师心里很清楚。”
　　“师父，我……”安琨咬了咬牙，终于鼓足了勇气，“我想离开烟霞门。”
　　师父的脸色微微一愕——显然这个结果是他没想到的。
　　“能说说理由吗？”师父缓缓问道。
　　安琨纠结了一阵，没敢张嘴。
　　“在为师心里，你并不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师父慢慢站起身来，踱到窗边望着外面，“你想好了吗？这一次输了，下次还有机会。但若是你要离开烟霞门——这紫云秘籍可是不传外人的。这是祖师爷留下的规矩，为师也不能破。”
　　安琨脸色转青，狠狠咬了咬牙，答道：“徒儿想好了。”
　　师父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他深深叹了口气。
　　听到这声饱含着惋惜、失望的叹息，安琨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悔意，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不走了！我不走了！”，但是生来倔强的性子让他生生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
　　师父没有回头，声音又恢复了平和：“既然你已经想好了，为师也不勉强你。现在你还没出山门，就还是我烟霞弟子，为师还有最后一句话，你好好听着。”
　　安琨望着师父的背影，突然悲从心来，一头拜倒下去，哽咽道：“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日后行走江湖，须得谨慎行事。你这个倔强的性子，对于修习我紫云内劲很有帮助，但是一味的较劲，也容易反噬自身。人，不要总是和别人比较，尤其我们习武之人，重要的是突破自己。”
　　“师父……”安琨终于泣不成声，“徒儿不孝，徒儿有负师父教诲，徒儿……徒儿实在是有苦衷……”
　　“好了。路是自己选的，自己去好好面对吧。”师父转过身来，神色平静中带着威严。
　　安琨忽然想起了什么，将长剑拱手轻轻的横置于身前，低声道：“徒儿不配拥有此剑，请师父收回。”
　　“你若是触犯门规被逐出门墙，为师不但要收回你的剑，还要废了你的武功。如今——你是自动退出，我烟霞门自立派以来你还是第一个。这柄剑，留着做个纪念吧。”
　　“师父……”
　　师父慢慢走到房内仅有的一张木桌前，桌上的木架上放着一把剑。师父轻轻地拿起那把剑，细细的端详了一阵，目光悠远深邃，像是充满了回忆。
　　“这把剑是为师年轻时候用过的，已经闲置多年了。麟儿、然儿，还有你，你们现在的佩剑都是师父请当世名匠照着这把剑打的。”师父顿了一顿，接着道，“本来为师打算你通过考核后就把它送给你，可惜现在……”
　　“师父……”安琨双目赤红，悔意更加深切。
　　“这柄剑上刻了‘烟霞’二字，再送与你显然已经不合适。好歹师徒一场，咱爷俩换个剑鞘吧。”
　　师父说完，锵啷一声抽出了烟霞剑，顺手将剑鞘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安琨手边。
　　安琨微微一怔，虽不明白师父此举何意，还是顺从的抽出了自己的‘凌天’剑，小心的收入了‘烟霞’鞘中，果然严丝合缝——然后恭恭敬敬的将自己的剑鞘高举过头，等师父来取。
　　“好了，为师倦了，你这就去吧。从此天大地大，自己好自为之。”
　　“师父……”
　　师父慢慢的重新在蒲团上坐下，背对着安琨不再言语。
　　安琨不敢再打扰，将剑鞘轻轻的放在地上，对着师父的背影行个大礼，强忍着泪退了出去。
　　安琨头也不回的快步下山，途遇的师弟们纷纷打招呼：“琨师兄，你这是去哪？”
　　安琨谁都不理会，只想尽快逃离。
　　一口气出了山门奔到山腰，安琨终于停了下来，回头望去，高耸的栖霞峰和往日一样霞云缭绕，奇幻瑰丽。
　　“这一去，也许再也回不来了。”安琨心中极为矛盾，但事已至此，再也没有回头的理由了。安琨闭上了双眼，缓缓回过头来。
　　高手的本能让他感觉到了异样。
　　他猛然睁开眼睛，一点锋锐的剑尖与他的眉心距离不过两寸。
　　这柄剑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就是‘凌天’。
　　剑柄握在一个脸若冰霜柳眉倒竖的姑娘手中。
　　“你就这么走了？招呼都不打一个？”姑娘开了口，语气充满质问。
　　“不用你管。”安琨冷冷回道。
　　不知为何，原本在他看来清秀不可方物的脸现在却显得有些可憎。
　　“我才懒得管你！”安然呛声道，“别以为我是来挽留你的！你走不走，我根本不放上在心上！”
　　“那你还不走开？”
　　安琨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但他还是强忍住了怒意，冰冷的抛出了这么一句。
　　或许是师兄的态度让她感到了意外，毕竟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师兄对自己露出过这种神色。安然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不管怎么说，是我打扰了你的心神。本来，你是有机会赢的。”
　　“不是有机会！是一定！”
　　安琨斩钉截铁的回答。
　　“你不要太自信！”安然的声音又突然大了起来，“麟师兄一直都在让着你，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吗？你以为你真的打得过他吗？你那一掌在赌什么，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你用这种伎俩，就算赢了那又怎样？你不觉得丢人吗？”
　　师妹的一连串的质问在安琨听来统统变成了羞辱，对一个失败者的羞辱，他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吼了出来：
　　“你眼里只有他！从来都没有我！你当然认为我打不过！我那是智取！我又没有暗箭伤人！我怎么就丢人了？我怎么就丢人了！我用不着他让！”安琨气的浑身发抖，“你的麟师兄天下无敌，你满意了吗？”
　　安然愣在了原地。
　　在她的印象中，琨师兄从来没有这样和自己说过话。全派所有的师兄弟，没有一个人跟自己这样说过话。这张暴怒的脸，怎么也和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琨师兄联系起来。
　　安琨吼完就懊悔了，嘴唇依然还在颤抖，师妹的神色让他突然有一点心疼。
　　安然的眼中有了泪光，她的身子微微发颤，过了好一阵，才又轻声开口：“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这么恨我？”
　　“我不恨你。”安琨伸指掸开了眼前的剑锋，又补上一句，“我谁都不恨。”
　　“我明白了。”安然手中的剑无力的垂下，“既然是这样，那你走吧。”
　　安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无比心酸的抛下一句：“你不明白。”
　　走出了十数步，身后忽然传来师妹幽怨的声音：“我知道你在乎我。”
　　安琨胸口似乎被人狠狠捶了一记，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但他倔强的没有回头。
　　“我……我……”
　　安然的声音在身后远远的传来，显得极为挣扎。
　　安琨的心陡然开始狂跳，每一声“我”都似乎在他心中敲了一记闷鼓，他万分期待的等着师妹的下文，“她想说什么？想说什么？她要是突然挽留我，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跟她回去？”
　　“我……琨哥，即便没有第六重，你也一样能成功的……”
　　安琨突然很想笑，感觉自己又一次被戏耍了。满心期待的等了半天，结果却是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我他娘的真是个傻子。”
　　安琨在心里狠狠咒骂了自己一句，大声回应道：“那是当然！”然后决然的往山下走去。
　　走出数十步后，安琨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空空如也的山道，连只鸟都没有。
　　他突然意识到，离开烟霞门，离开栖霞山，是个无比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