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身甲》埠溪

1、前夜

　　安琨正在灯下仔细擦拭他的长剑。
　　剑刃已经非常明光了，甚至能映出他的脸，但他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口剑他非常珍惜，如同珍惜自己的身体一样。剑身尾部靠近剑镗的地方刻着两个小篆：凌天。
　　这口剑是五年前他打败所有挑战者登上凌天阁修习的见证。虽然算不得削铁如泥的绝世神兵，却也是江湖难得一见的利器了。
　　整个烟霞派只有三个人拥有这样的剑。另外两人，一个是大师兄安麟，一个是七师妹安然。
　　对于烟霞派的所有弟子来说，想登上凌天阁修习实在是太难了，难到几乎是九成的弟子穷极一生也难企及的目标。
　　不少弟子甚至私下议论：“师父压根就没打算让我们登上凌天阁。”
　　安琨很理解这些抱怨，曾经他也是这么认为的——这都源自于进入凌天阁的选拔规矩，变态到几乎不可能完成。
　　这个选拔规矩就是：除了不得使用下三滥的手段偷袭伤人以外，没有其他任何规矩。
　　也就是说，两个时辰之内你将面对任何形式的挑战，车轮战、群战都在允许之列，能坚持到最后不被打趴下便算过关。
　　安琨是这个规矩立下二十年以来第一个成功实现的例子，也难怪他引以为傲。
　　大师兄安麟没有经过任何测试就直接登上了凌天阁，但是所有师兄弟对此都没有异议。一来虎父无犬子，麟师兄完美继承了师父的一切，除了极为出众的武学天赋和勤勉作风，还包括师父的丰神俊朗，而且更是把那股温润秀雅的气质发挥到了极致——即便是个男人，第一眼看到他也不免呆上一呆。二来，对人家来说那是他的家传武学，迟早是要继承师父衣钵的，整个烟霞派都会是他的，何况区区一个凌天阁？
　　七师妹安然则是两年前刚刚登上的。她是师父捡回来的孤儿，也是掌门人泉石先生唯一的亲传女弟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出落得越来越花容月貌，嘴巴又甜，一直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因此比武的时候那些男弟子们不免礼让三分，心甘情愿的败在她的剑下。而且还有一点，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大师兄待安然很好，安然也不排斥大师兄，两人看起来活脱脱就是烟霞派的一对金童玉女，师父对此的态度也很微妙，因而大家更懒得去得罪她了，说不准过不了多久她就成为大家的大嫂了呢？
　　因此在安琨看来，只有他手里的这柄剑是实至名归的，就如同他这个人，实实在在对得起“凌天”这两个字。
　　从进入烟霞派的第一天起，他就明白，出身贫苦相貌平平的自己除了拼命，想要出人头地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么做的，每天比别人多练两个时辰，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不管风霜雨雪雷打不动。师父很是欣赏他的这种韧劲，慢慢的也对他另眼相待，而最终，他果然没辜负师父的期望。
　　这些往事在安琨脑子里统统过了一遍之后，他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绸布。
　　铮亮的剑身在烛光下甚至有些耀眼。他轻轻晃动了一下长剑，无比顺手自然，似乎剑就是他的手，手就是他的剑。
　　再收回来时剑身上依稀出现了一张娇媚的脸。
　　“师妹！”
　　安琨惊喜的叫了一声，反射般的转过头去。
　　然而身后空空如也，除了那扇紧闭的木门。
　　安琨黯然的回头，剑身上的娇媚面孔消失了，只有他自己那张怅然若失的脸。
　　众人都理所应当的认为安然和麟师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安琨当然也不例外，但是他心里总有那么一丝丝不甘。
　　因为，在他看来，安然师妹瞧自己的眼神中包含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像那种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感觉。正是这种闪闪烁烁的光亮让他心中的一点火始终不灭。
　　有时候三个人在凌天阁中练武，安然会有意无意朝他这边靠一靠，中间休息的时候也会有事没事的找他说话。尽管安琨已经年龄不小，但依然会和少年一般心头乱跳。
　　他不敢正视安然的目光，也不敢和她多说话。虽然麟师兄一直都嘻嘻笑笑，但是他越显得波澜不惊安琨就越觉得不安。
　　安琨比谁都清楚他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继承烟霞派的衣钵，就像麟师兄的身份不可能因为他的拼命而有丝毫改变。
　　“除非他死了。”
　　安琨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其实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想法了，就像对安然师妹的那种念头一样。
　　他一直不断的在说服自己“然师妹对每个人都很好，对每个人都会笑都会说话，并不针对自己，是你想多了。”然而越是试图说服自己就越是觉得压抑，觉得憋闷。很长一段时间他故意疏远安然，安然跟他说话他带理不理，除了必要之外避免跟她见面。他明显感觉到了安然眼神中的失望。他自己的心里也冰凉冰凉，但是他咬牙坚持，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打消那些可怕的念头。
　　毕竟麟师兄对自己一直都不错，从来不以少掌门的身份压人，师父更是对他恩重如山。如果不是师父，他可能至今都是深山老林中的一个樵夫，绝无可能成为如今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烟霞三侠之一。
　　这种邪恶的想法已经消失过很久了，本来一切都可以回归正常，但这种平衡也许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再过两天，师父要对安琨进行考核，如果考核通过，师父将传授他紫云秘籍第六重口诀。
　　紫云秘籍对烟霞派的弟子意味着什么，安琨心如明镜。
　　现在他的紫云秘籍第五重已经修习八年之久，除了一些武林名宿，江湖已经鲜有敌手。烟霞三侠在江湖上大放异彩，正是靠的烟霞剑法和紫云内劲这两种绝学。如果得以修习第六重，那么假以时日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但紫云秘籍第六重是个坎，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练的。前五重并不算艰深，“勤学苦练者皆能习之”，但是到了第六重，“非根基深厚且坚忍不拔屡挫不馁者无法练成。”
　　安琨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本以为此生能修习到第五重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至于第六重，他想也未曾想过。在他看来，在所有弟子看来，除了麟师兄，即便是安然最终过了门，也未必有机会修习第六重。
　　如果能练就这一重，放眼整个江湖能以武学制约他的，包括师父不超过三人，他相信凭自己的那股狠劲，麟师兄也未必能有比他更高的成就。
　　“非根基深厚坚忍不拔屡挫不馁者无法练成。”安琨喃喃念了两遍，“这应该就是自己打动师父下这个决心的关键。”安琨激动的想。
　　如果练就这一重，他的人生将会延伸出无数种可能。
　　昨夜师妹的突然到访更说明了这一点。
　　可能是为了避嫌，安然师妹从不单独出现在他房中，尤其是在晚上。
　　但是昨天晚上她竟破天荒的独自出现了，直到现在安琨都感觉是不是自己恍惚了，那是他的幻觉。
　　安然师妹停留的时间很短，而且只问了一句话：
　　“琨哥，你有把握打败麟师兄吗？”
　　安琨琢磨不透这句问话的含义，师妹到底是愿意自己打败麟师兄，还是不愿意？还是两头游移不定？师妹不安又带有一丝幽怨的眼神让他逐渐相信了第一个判断，但是却并不坚定。
　　“难道师妹实在暗示我什么吗？如果我打败麟师兄，她会……她会选择和我在一起？一定是这样！一定是！否则，为什么他俩的亲事师父一直迟迟不做定夺？一定是师妹并不是十分情愿，她心里有我！所以才会这样！”
　　“可是，如果她是害怕我会打败麟师兄，以后威胁到他在派中的地位呢？但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不早点和麟师兄成婚？那样我早就会死了这条心，我一个人就算是拼了性命也是决计斗不过他们夫妻联手的。何况还有师父在，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叛师父的！”
　　安琨拿剑的手微微发抖，忽然手腕一颤剑光微涨，烛光被剑风激荡，屋内光线忽明忽暗，正如他跌宕起伏的心情。一旦想到竟然有可能和安然师妹在一起，压抑多年的各种念头轰的一下爆裂燃烧起来了，他满脸通红焦虑不安，在屋内不停地走来走去。大战之前心绪如此焦躁是大忌，但是一向沉稳笃定的他再也忍受不住了。
　　镇派之密和全派一千多人个个梦寐以求的仙女竟然同时摆在了眼前，相信任谁都难以把持得住。
　　“安然！安然！”安琨喃喃自语，“如果这把剑是我身体的一部分，那你就是我的命！”
　　安琨决定亲自去问问师妹，和她彻底摊牌。如果她真的倾向于自己，那拼死也要打赢这一战；如果不是，那……
　　安琨不愿再想下去，急匆匆走出了房门。
　　师妹的住所距这里有一段距离，派中女徒不多，所以她主动要求和那些二代女弟子住在一起，师父起初觉得不妥，后来也就随她了。
　　安琨心急火燎的走着，竟然没有发现远处有个人影。
　　“琨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师父！”安琨大吃一惊，脸上顿时烫如火烧。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大个人自己毫无察觉，如果别人暗施偷袭，后果绝难预料。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果然，师父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满。
　　“哦，没……没有。”安琨额上冒出了细汗，“我只是……随便走走。”
　　“这个考核对你很重要，不容有一丝杂念，必须全力以赴。为师想你应该明白。”
　　“徒儿明白。师父对徒儿的器重与栽培，徒儿铭记在心，绝不敢有丝毫松懈。”安琨答道。
　　“如此就好，这也是你努力争取来的，不要错失了机会。人一辈子，这样的机会真的不多。”师父悠然道，“过了这村可就真的没这店了。”
　　“师父，徒儿明白了，徒儿这就回去准备。”安琨惭愧的答道。
　　“嗯，去吧。”
　　安琨再度行了一礼，抬起头来时，师父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他松了口气，望了望不远处院中的几粒灯火，踌躇片刻之后，咬咬牙掉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