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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冷眼观,巧口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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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商议妥当的隔日,正是百官休沐之期。休沐休沐,原是百官沐浴修整的日子,但官场复杂多变,你踩我挤,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人抓着把柄参上一本。所以,混官场,除去要有本事,会讨女帝欢心之外,还必须打点好同僚关系。而休沐这一日,恰是那好钻营之徒,趁机四处交游的大好时机。
关于这次的绯闻,从未出事前至今,已传了近十天。本就人心浮动的云京城,四处危机暗伏,好比火星隐隐的稻堆,只需有心人稍稍煽风点火,便足以引发一场大火。
在此天时地利之际,魏相如何肯放过?她暗中嘱咐手下数十位善于蛊惑人心的士女,花费不过半日光景,就已带动出惩奸除恶的热潮。随后刚等过午,即领着一帮吃饱喝足的地痞流氓,外带一群看热闹的百姓,气势汹汹地包围了叶暖的秋水别院。
既然整个秋水别院都是楚家的产业,那其中大部分的侍从,自然也来自于楚家。
有百年历史的大家族,都有深藏不露之人,楚家自然不会例外。
管理别院的管家,原是楚余年特意委派来,作为替叶暖拓展人脉,处理人际关系之用,谁料叶暖性子冷清,连本家楚余年都不常往来,更别说是其他旁人。故而,在她掌管秋水别院的四年,除去管理好院内十几个奴仆侍从之外,并不需要多费精力。浑身本事,不得发挥,叫来时踌躇满志的她,深感大材小用。
眼见今日有人上门闹事,管家不慌反喜。若不是年龄在哪,得摆出一副稳重的模样,恐怕她早已捋袖摩掌,仰头大笑一声冲出门大干一场了。
“小姐,门外来了一大群暴徒,且让老奴打发了去?”作为奴才,即使事情最后须得自行解决,遇事之初,通知主家,还是必不可省却的步骤。管家例行过来通告,看似询问,实际的意思却巴不得叶暖放手让她显示一下能力。
“怎么打发?”叶暖好似看不出管家的激动,慢腾腾放下手中书卷,侧过身来,颇有些好奇。
当然全凭个人本事,见机行事。管家对上小主人难得有兴趣多话,一时间不知如何解说,愣了愣,才答道:“老奴出门看看情况,如果能劝走自然最好,劝不走的话,遣一个侍卫从侧门出去,报给楚家主。家主一向重视小姐,定然马上就能够派侍卫来驱散人群,围自解。”
叶暖微微一笑,未说好,也未说不好,耳朵微侧向打开的窗户,幽幽问了句管家意料不到的话:“她们手中都有武器吧?”
石块咚咚的打在大门上,不用看也知道来势凶猛,管家眉头一紧,还真有些难办。正思量着是否该现在就准备通知楚余年,叶暖示意她坐下:“此时出门,难保不被飞石误伤。管家不妨先坐下来,等那些暴徒的气焰消退再从长计议。”
管家自然也明白避其锋芒的道理,虽然每个人都惜命,但身为奴才,为主家舍去性命,本是责任在身的荣幸事,如今听叶暖这样开口,片刻前想不顾安危,借此机会一洗在楚余年印象中未成大事的心思倒是淡了些。
正犹豫中,叶暖一手拿过右侧的茶壶,一手拿起倒扣在茶盘中的杯子,倒了半盏茶,递到管家手中:“自我居于此地,一直得管家您多方照应。旁人赞我年少有为,其实若是没有管家您替我把院中大小事务一手打点妥当,只怕我根本无法安心于功名。以后的日子,还得麻烦管家。所以,我希望您能够好好保重自己!”
“侍奉小姐原是下奴的本分和荣幸,怎敢居功?况且侍卫都在,要伤老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从未听说过这样论调的管家,一面忙不迭的接过茶,一面诚惶诚恐推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叶暖并不多劝,只淡淡说了八个字。后见管家不语,知晓她听了进去,才微微一笑,轻抿口茶,又补充:“姨母那边,就不需惊动了。——不过动静这样大,姨母那面想来迟早会知道消息,麻烦管家派人赶紧通知姨母,切勿派人过来!”
“外面暴民可是在嚷嚷着不见到小姐,不讨个说法就不肯走呢。”即使隔着几堵墙,叫嚷声依旧隐隐约约传入室内,管家眼见叶暖不肯求助楚余年,只当是叶暖起了逞强的少年心性,心中无奈,只得委婉劝说。
叶暖抬了抬手,缓缓解释道:“昨日早朝,我已清清楚楚和孟家说明白,她家夫郎和我,并无任何有违礼教的私情。孟家在帝上和安平王调解下,也表明了态度,在没找到人前,不会乱来。所以,今日来的,十之八九是朝中我得罪过的政敌。楚家侍卫来驱赶暴徒,必然会遇上抵抗,来人三教九流、心思复杂,又是早被收买,混乱之中,有意造成个把人因伤身亡,那就是闹出人命的大事。正好给了敌方大参一本的机会,隔日闹上朝堂,再怎么错不在我,也是百口莫辩。”
虽然知道她服侍的小主人心智远超于一般的同龄少年,但一来管家与叶暖极少交流,二来身为年长之人,不自觉中总会看轻年少的小辈,闻得此番言语,管家大为吃惊,略一思索,便心服口服。
内无抵抗之力,外不可求助,难不成真要坐困在府内?若是暴徒迟迟不去,那明日早朝又该如何?没有找到根本解决方法,管家依照叶暖吩咐,派出侍卫回转后,越想越觉得担忧,愁绪满怀之下,连带着坐都坐不安稳。
叶暖却忽然嘻嘻轻笑出声,对上管家不解的眼,半是解释半是调笑:“曾经听过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您看我们现在情形,不也正可套用这句对联:打声骂声击门声,声声扰耳;国事家事是非事,事事忧心。”
话虽说忧道扰,实际表情却截然相反——沉静自信的目光,轻快平稳的语调,好似有种魔力,叫人不由自主忘却她的年岁,交出自己的信任。深深注目叶暖半响,管家移开眼,不在多言,心里暗自祈祷,也许过上一两个时辰,暴乱的人眼见无趣,即可离开吧。
再灼热火爆的熔岩,终有喷发停止的时日;再高昂的士气,遇上不着力的抵抗,终有偃旗息鼓的时刻。叶暖以不变应万变的一招,果然在一个时辰之后奏效。
听得人声渐渐消弱,叶暖从椅上起身,稍稍活动四肢,招呼心中忐忑的管家:“是时候啦,出去瞧瞧!”
相较于叶暖在室内的平静,守在大门内院的侍卫和小厮,却是陪着外面闹事的人,一直提心吊胆着。
见到叶暖和管家出现,心神先是一松,随后又是一紧。松是因为管事的人来了,紧则是担心叶暖出门,再度引发激烈的对抗。
安静的时候,不知是谁喊出一声担忧的“小姐!”,恰让外面耳尖之人察觉。登时人群再度激动起来,只是人的精力到底有限,那些地痞们,收了钱,一开始自然热烈表现,卖命砸门漫骂,被叶暖干凉了这么久,气力早已消耗殆尽。零散的砸门声响了十几下,便只剩有气无力的低骂。
门内的叶暖,气定神闲站着,根据声音判断出门外形势,再度微微一笑,转过身悄声吩咐左右:“麻烦各位找几张梯子,再多准备几桶水过来。”
找梯子可以解释为登墙察看外面情况,要水又有何用?院中如临大敌聚集在一起的侍卫和小厮,你看我,我看你,众皆惘然,不得不把头一致转向叶暖身侧的管家。
对于叶暖此举,管家亦是半点不了解,她沉默的摇摇头,只示意侍卫们依言而为。
不出小半盏茶的时间,院内统共能找着的三张梯子、所有能盛水的盆和桶一股脑儿被搬来此地。
偶有微风拂过,满盛着水的盆中微波轻荡,反射出点点金光。叶暖眯了眯眼,施施然伸出手,掬起一把水,试了试温度,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初春水凉,别怪我不厚道喔!”
说完这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无厘头话,叶暖环顾着守在她身侧的管家和侍卫,轻声指示着小厮把梯子靠到墙头,指着水盆对侍卫拱拱手:“有劳侍卫大姐们,踩上梯子,端水给外面热闹半天的客人们降降火!”
搞了半天,原来是为了对付外面人啊。明白过来的众人,登时从心底生出无法言喻的快意——谁叫门外人不留口德,把她们也骂了进去?相顾着偷笑完,即轻手轻脚地忙碌开来,你扶梯子,我递水盆,她上墙,一个个分工协作,配合得井然有序。
最靠近门的闹事者,都是魏相特意雇来的打手和骂娘,高声喊了一个多时辰,正是口干舌燥之际。只因为付钱雇她们来的人,达不到想要的目的,不让她们中途离场,只得强压下想喝水的冲动。本就不是和善良民的她们,如何真心被这样使唤?所以表面上应付着差事的她们,一面把压榨她们的无良雇主骂个半死,一面乞求着菩萨显灵,来口润喉的水。
有水从天而降的刹那,她们先是一喜,以为真是心愿得偿,但很快就被一盆接一盆劈头盖脸浇下的冷水唤醒了神智,个个又惊又怒,哇哇大叫大跳。
在一片鸡飞狗跳的慌乱中,一直铁将军把门的秋水别院,反而出乎意料的打开了门。但见身着一袭标志性青衣的叶暖,跨过门槛,随意垂着双手,稳稳当当站于人前。
“出来了,出来了!”最内一圈看热闹的闲人,悄声私语着向后传递讯息,后面一大群人伸长脖子挤头探脑的各自找到各自满意的视角,极有默契地收住口,沉默着等待好戏开场。
身后鱼贯而出的侍卫和管家,瞧见门右侧恶神恶气的地痞和穿插在人群中的挑事者,神色紧张,正欲拦在叶暖身前保护,叶暖摆摆手,轻声道了声“无碍。”凤眼一抬,缓缓扫过围聚于此地的大批人群,随即目光一凝,盯着缩在门前抱臂着发抖的地痞子们上上下下看了两遍,抱起拳,用那清冷中夹带着些嘲讽的语气,轻笑道:“难得门庭若市一回,可惜啊,人来得多,小庙容不下,热茶也供应不足,只能偷工减料些,真是愧对各位一片热情!还请各位贵客大人大量,勿怪我招待不周!”话说完,还漫不经心的弯了弯腰,对着那伙人行了个轻慢的礼。
“姓楚的!你莫在那假仁假义!”地痞子中,正有两位现场鼓动闹事的魏门士女,被从头到脚淋得一身狼狈,本就怒气冲天,再得叶暖如此嘲笑,更是大怒,一面发着抖,一面咬牙切齿地大骂,“那乔家夫郎,定然也是被你甜言蜜语一时迷昏了头,私情揭破之后,羞于见人,才跳了崖!”
“喔,这位姐姐,还真是上知天文,下晓私情哪。早听说魏相手下多能人,没想到居然还有千里眼和顺风耳。”面对刻意的污蔑,叶暖没有半点恼意,反而拍了拍手,别有深意的赞起对方。
“谁说我是魏相门生!”来时,魏相千叮咛万嘱咐,告诫她们一定不要暴露身份,如今被当众揭穿,自是心慌意乱,急于掩饰再加浑身冷战,更是失了镇定。
她们的否认,本就在叶暖预料中,也不给她们更多解释时间,叶暖语音倏忽间转冷,换上咄咄逼人的口气:“我说呢,魏相手下,哪有你们这样蠢钝的读书人!别说事不干己,即使事情与你们密切相关,在帝上都未下结论前,你们有何立场到我尚书府邸闹事?
乱吵乱嚷也就罢了,还带着武器!我迟迟不开门,并非怕你们,只是看热闹的相邻相亲无辜,一旦争斗波及到手无寸铁的她们,伤了人,叫谁来负这责任?
门墙砸坏,就已经是大大的失礼,你们又怎敢把帝上御笔写下的匾额损坏?来人——”
“属下在!”身侧侍卫马上应声。
叶暖面上一片冰寒,手指着毫无辩解之力的士女和地痞,厉声喝道:“去请府尹大人!派兵来把这些抛却忠君爱民道义,置帝上威信于不顾的乱党贼子抓起来!”
事情牵扯到皇权威严上,早已脱离她们原先掌控。眼见势头不妙,躲在人群中的几人,以眼光示意门前不服气的两个士女赶紧撤退!毕竟是读书人,懂得审时度势,纵然满腹憋屈,也只能暂时忍下一口气,色厉内荏地慌乱高叫了几句,趁着叶暖身边侍卫顾不及,狼狈不堪地逃离。
为了贪那零星几个小钱,把身家性命断送了,实在不值!雇主一走,地痞们哪里还能留?一个个蜷缩起身体,好似过街老鼠,灰溜溜地窜出人群,很快消失无踪。
今日聚集在此的百姓,亦有一小部分人是收了钱,才不停揣啜其余凑热闹的百姓添乱的。本想一走了之,一想到街坊四邻,最是面熟,会有追究到她们身上的可能,登时吓出一身冷汗。眼珠一转,遂开始连吓带劝的拉走不利于自身的危险:“赶紧走吧,犯事的人走了,府尹抓不到人,万一把我们抓去顶罪,那可就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惧意一生,人心惶惶,何来心思继续看戏?剩余的百姓生怕遇上赶来的府尹,半点不敢耽搁,各自转身,一如得知猎人逼近的鸟兽,眨眼间就已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