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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七章 决命判官(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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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没有丝毫进展,而且他现在也无暇顾及是否有所进展。
因为他最常光顾的酒坊关了门。
酒坊没有招牌,也没有名字,知晓它的人都称呼它为“这间酒坊”,久而久之,“这间酒坊”就成了它的名字。“这间酒坊”不在城中,亦不靠着官道,却是日日座无虚席,因为它的酒别具一格,亦因为它的老板娘风情万种。老板娘最喜热闹,越喧闹她越高兴,因此酒坊大门一直敞开,甚至夜里也从不关闭。
可今日,“这间酒坊”突然大门紧闭。
门没有闩,稍稍用力,便推开了。里面的人听到响动,猛地抬头,正是酒坊的老板娘——桑落。看清来人是陆小凤后,桑落眸中的光瞬间暗了下去,垂下眼眸,抿了一口杯中酒。
陆小凤在桌边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坛,笑道:“老板娘何时转了性子,不爱热闹,爱僻静了?”
桑落拍开他的手,将酒坛搂在自己怀里,睨了他一眼,道:“这儿没酒。”
陆小凤脸上笑容不减,道:“酒坊怎会没酒?”
“喝酒的人没了,还要那些酒做什么……”桑落眼中透着化不开的落寞。
“我不就是喝酒的人?”陆小凤笑着反问。
桑落自顾自地又抿了口酒,直接下了逐客令:“要喝酒,去别处喝。”
陆小凤知晓这位朋友的脾气,她赶你走的时候,绝对不会反悔,更不会再与你多说一句话。陆小凤依言出去,甚至贴心地为她关好了门。他明白,想要让桑落振作,必须找到那个人,那个桑落口中的酒客。那人来的不多,十天半月甚至更久才来一回,只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背对众人,点一壶酒,喝完即走,不跟任何人说话。陆小凤曾见过他两次,第一次觉得这个头发杂乱又沉默寡言的人很奇怪,第二次想和那人说话时却被桑落拦住,没再寻到机会。
仲春时节,山花烂漫。微风和煦,吹淡了心底的些许沉闷。陆小凤放缓了脚步,思索该往哪处寻,耳畔突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他循声看去,最先看到的是一双脚。一双雪白的脚,垂在树下,晃呀晃呀,似是要晃到谁人心上。往上看,是一袭鲜绿的衣裳,翠得似乎汇集了所有春色。再往上,陆小凤终于看到了少女的脸。只一眼,陆小凤便觉得满树的杏花都失了颜色。
“你似乎在发愁?”少女低头笑盈盈地看向他,好奇的模样好似懵懂幼童。
陆小凤如实答道:“我在找一个人。”
少女又问:“你为何找他?”
陆小凤又答道:“为了喝酒。”
“喝酒?”少女眼波流转,忽而捂嘴轻笑,透着道不明的魅惑,“我知道了,你是从那酒坊来的,可是那酒坊没酒了,对不对?我知道那儿的酒都去了哪儿,要不要我带你去?”
陆小凤见过很多美人,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既清纯如稚子又魅惑如妖邪的人,不由一时看呆了。少女向他招招手,突然纵身往下跳。陆小凤下意识纵身去接。
少女稳稳落在陆小凤怀中,发出开心的笑声,眸中的狡黠一闪而过,似乎早预见他会接住自己。
“走吧,我给你引路。”
陆小凤怀抱少女,按照她的指点不足半日便见到了一处庄子。那庄子甚有气魄,不单是大门画着老虎、门环刻着老虎,就连镇守大门的石狮都换成了石虎,甚至屋脊上亦是老虎。如此推崇老虎的,除了猛虎堂,还有哪处?
猛虎堂大门敞着,堂前站住数十人正谈笑风生。那些人三教九流皆有,嗓门又极大,不时粗鄙之词顺风而来,直听得人皱眉。陆小凤倒是不介意直接闯进去,可如此恐怕无法安享美酒。果然,少女拽了拽他的胳膊,让他去一条小路。
那条小路直通猛虎堂侧门。因小路隐秘,门前并无人看守。一进门,少女利落地离开陆小凤怀抱,反牵住他的手。她似乎极为熟悉,带着陆小凤在庄中绕来绕去。猛虎堂来者不拒,人数众多,闲来无事留在堂中也有不少。陆小凤好几次都听到了说话声,可在少女的引导下,竟是没有与一人正面遇到。陆小凤像是完全没有觉得奇怪,只盯着她的脚。瞧他的神情,似乎少女踩在地上的赤足更让他揪心。
“到了。”少女在一扇门前停下,轻轻推开。里面果然有许多酒,满满当当地垒在一起。放在最外围的那堆,酒坛上没有任何标识,但陆小凤喝过很多次,一眼便认出那就是“这间酒馆”的酒。
少女关上门,走上前打开一坛酒捧到陆小凤面前。
“看吧,我说在这儿。”
许是酒香浓郁,又许是那双盈盈如水的眸子里只有自己一人的倒影,还未喝酒,陆小凤已觉得有了几分醉意。他接过酒坛,直接饮下几大口,连声夸赞道:“好酒!果然好酒!”
少女也打开一坛酒与他共饮。
不多时,两人都瘫坐在地上,脸上皆爬上了红晕。少女一坛酒还未喝完,陆小凤身边已空了几个酒坛。
少女斜倚在酒坛上,懒懒地看着陆小凤,媚眼如丝,连声音都晕染上了醉意。
“你为何敢跟我过来,就不怕我骗你吗?”
陆小凤笑道:“我这人向来相信一件事,那就是越漂亮的姑娘越是心善。”
少女伸出纤纤玉足,点在他的心口,捂嘴道:“难怪总听人说,男人的嘴都会骗人。”
陆小凤抚上她的脚背,轻笑道:“也不只是会骗人。”
待到陆小凤醒来,已是第二天天明。伴着浓烈的酒香,陆小凤缓缓睁眼,发现整间屋子的酒坛全都碎了,地上全是酒水,甚至浸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更重要的是,屋中只剩下了陆小凤一人。
不待陆小凤多想,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堂主,昨天真没人来过。”
回答的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陆小凤环顾四周,最终目光锁定头顶,纵身一跃,跳上离门最近的房梁。他刚落定,门猛地被推开。
来人抬脚进屋,正站在陆小凤藏身的房梁之下。看到一地狼藉,此人脸色铁青,咬牙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没人来过。”
“这……这……”方才还保证没人的手下怔忪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堂主,我……”
猛虎堂堂主杜仲直接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打飞了出去。杜仲正欲再好好教训这个玩忽职守的家伙,突然一滴水,一滴带着浓重酒气的酒水好巧不巧滴在了他的额头。
也是陆小凤倒霉,偏偏他衣服被酒浸湿,更偏偏杜仲就站在他的正下方。陆小凤心知不妙,在杜仲抬头之前,趁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一跃而下,闪身钻出门外。
“快给我追!”
陆小凤运足全身内力,将杜仲的叫喊远远甩在了身后。他一路疾行,待到确认再无人追着,才终于停下。思及方才得狼狈,他不禁苦笑,这般心虚而逃,于他而言还是头一遭。可惜了那一屋子的酒,都是好酒,就这般浪费了。更可惜昨日与那少女相谈甚欢,却忘了问他的名字。
许是身上的酒香提醒了陆小凤,他的可惜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找到那位酒客。以桑落的脾气,将酒都卖给猛虎堂,想来那酒客的离开与猛虎堂关系不大。排除了一处,普天之下那人会去的地方仍多如星辰。缺线索,便应先找线索,而这江湖线索情报最多的地方只有一处——书斋。虽说他既没有金玄玉亦没有银玄玉,但如今玄墨阁已毁,书斋的交易方式或已改变。至于改成了何种?陆小凤打算先去碰碰运气,毕竟他的运气向来不错。
陆小凤的运气的确如他预料,很是不错。他一脚踏入小院,没有受到丝毫阻拦。院中,新绿重重,海棠吐蕊绽放,娇绿嫩红相映,端的是春意浓浓。
那扇屋门依旧敞着,耿掌柜也同样跪坐在案几之前。阮妈妈俯身在耿掌柜耳边耳语几句,没多瞧陆小凤一眼,悄然退了出去。耿掌柜似是早知晓他会来,面上不见丝毫意外,从容地斟了一杯茶,推到陆小凤身边。
“新摘的黄山毛峰,尝尝。”
陆小凤接过抿了一口,顿觉唇齿留香。
“好茶!”
耿掌柜浅浅一笑,道:“陆公子此番想必不是为了品茶。”
陆小凤没想到她直接挑明,稍有愣神之后,坦白道:“我想向耿掌柜打听一个人,是‘这间酒坊’的一位酒客……”陆小凤突然一顿,思量该如何形容才能简洁明了地从一堆酒客中指出那人。
却听耿掌柜缓缓吐出两个字:“江离……”而后在陆小凤期待的目光中,她微微一笑,又道:“陆公子应当知道,我们书斋不做赔本的买卖。”
陆小凤心中微讶耿掌柜消息之灵通,面上却是不显,试探道:“这单交易,掌柜的需要什么报酬?”
耿掌柜捂嘴轻笑,道:“我要的,只怕你给不起。陆公子不如先去万福楼,或许我等会儿的客人能给公子想要的解答。”
虽然再度被人驱赶,陆小凤却知道书斋最重信誉,耿掌柜绝不会食言。临走前,他的目光扫过案几旁的矮凳,山岚色的长衫依旧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上面。
不足一年,金陵城中已有了不小的改变。曾经的祥运客栈挂上了万福客栈的牌子,万福客栈则成了万福楼,只供饮茶会客,一楼仍是大堂,二楼的几间客房被改成了雅间。
陆小凤打量着万福楼的牌匾,暗暗思忖其中有多少耿掌柜的手笔。
“你这人怎这么想不开!”
旁边画舫突然传出一声怒吼。声音很熟悉,引得陆小凤侧头看去,可惜离得远,纵然窗户开着,依旧瞧不清楚。
便在此时,万福楼少东家焕儿匆匆迎了出来。他似乎早知晓陆小凤的来意,直接将其引上二楼。
掀起布帘,只见里面临窗坐着一人。此人面朝窗户,似在欣赏河上的杨柳春色,离近了却能发觉,他的眸中没有丝毫光彩。看到此人,陆小凤的嘴角扬起笑意。
“花公子,久等了。”
花满楼转过头来,浅浅一笑,道:“听闻会有故友前来,我便知定然是你。”
“不愧是最是懂我的花公子。”陆小凤面对花满楼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原来耿掌柜的客人竟是她。那小丫头的性子……怎么突然想起来趟这趟浑水?”
“的确发生了些事……”
花满楼将初十生日宴当天的各项事情一一说了。听得高歌夫妇阴阳相隔,陆小凤也是一阵唏嘘。
“高夫人应当还有危险。”陆小凤分析道,“面具人是想杀她的。”
“是。”花满楼表示赞同,“若当时不是霁儿在……”
“不,正是因为知道她在。”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所以那人才需要一个活人,拖慢她的脚步。”
花满楼心中一凛,明白陆小凤所说不错。若是云初霁从水底捞出来是一个死人,她绝对会立刻追上去,面具人能不能逃脱还是两说。
陆小凤道:“那人倒是很了解小丫头的身手。”
花满楼面色稍沉,主动入局和被人设计实是两回事。不过片刻,他的面色很快缓和。事到如今,担忧亦是无用,反正不论前方刀山火海,他必相伴。
陆小凤的目光顺着窗户落在了画舫一角,突然问道:“叶家那小丫头怎的跑这儿来了?”
“也算巧事。”花满楼解释道。
那日云初霁和花满楼刚回到百花阁,便收到耿掌柜的传信,约云初霁相见。两人稍作合计,决定应下邀约。临近金陵城,他们遇见了叶疏桐和莫阳,以及画舫的玉锦姑娘和阮妈妈一行。叶疏桐气鼓鼓的,见到花满楼,连带着满腹委屈竹筒倒豆子般将近日的事情尽数说了出来。
叶疏桐原打算去找花满楼,不想半路撞见与阮妈妈等人纠缠的玉锦。叶疏桐以为是阮妈妈逼良为娼,当即不由分说将他们尽数打趴下。叶疏桐打算多给阮妈妈些教训,让她再不敢作恶时,玉锦却拦在了她面前。原来这位玉锦姑娘,偶然得知是自己给的金银财帛引来贼人杀害了自家情郎,悲痛之余跑到情郎葬身地,打算殉情,亏得紧随而来的阮妈妈及时拦住,才没有丢了性命。可玉锦一心求死,和阮妈妈推搡之际叫叶疏桐撞见,进而产生误会。玉锦只是自己求死,不想连累一向关照自己的阮妈妈,故而跪求叶疏桐高抬贵手。
知晓自己好心做了坏事,叶疏桐也是懊恼不已,和阮妈妈一起将玉锦带回画舫。一路上,两人又哄又劝仍没叫玉锦改了主意,可叫叶疏桐气得够呛。她虽气,却仍不愿放弃,非留在画舫,大有不叫醒玉锦这个被感情冲晕了头的家伙不罢休的态势。
叶疏桐执着的,不单单是玉锦的性命,更是她父母的过往,是她两位母亲的悲剧。陆小凤悠悠叹息,终于明白花满楼为何等候在此,因为心结只能自解。
而此时,云初霁正与耿掌柜相对而坐。
云初霁接过耿掌柜递来的茶杯,缓缓道:“听闻耿掌柜向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不知这一杯茶需要什么交换?”
“云姑娘说笑了,您应邀而来,是我的客人。”耿掌柜面上带笑,不似面对陆小凤时的深不可测,坦诚又从容,“再说所谓生意,理应互惠共利,若一来一往皆我一人获利,谁还愿与我做生意,不是吗?”
“所以耿掌柜想与我做什么生意?”云初霁直直看向耿掌柜,似要将她看个透彻。
耿掌柜坦然迎接她的目光,道:“我并非要与姑娘做生意,而是有事求姑娘。如今玄墨阁已毁,砚组书斋仍在。这些人人数远远倍于笔、墨、纸三组之和。若就此将他们遣散,看他们迫于生计行差踏错,或者因食不果腹活活饿死,实在叫我等于心不忍。可若就此将养着,实乃一大笔开支,我等难以负担。好在我们虽不能再行杀戮之道,各种情报线索却是知晓甚多,若能予以买卖,倒是足够养活这群人。”
“说得好听,实则与你们之前做的也无甚区别。况且也未必不能再行杀戮,纸组活下来的那些,不是大多都被你和水家那位收入麾下了?”早在半路,云初霁已收到老林书信,信中道明耿、水二人近来行事,以及此番邀约意图,好为云初霁决策作参考,莫要一味被耿掌柜说辞蒙骗了去。云初霁故意直接挑明,试探耿掌柜反应。
“他们都已知晓是姑娘仁慈,才能活命,加上又被姑娘吓破了胆子,再生不起害人之心了。”耿掌柜笑得和煦,“有我和老水看着,总比在外面安分,不是吗?”
云初霁没有回答,耿掌柜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在江湖中磨练或许能通晓良善,但有约束或许更适合那些自幼学习杀戮的刺客。
耿掌柜知晓对云初霁不能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抛出自己的请求:“单居一隅的情报总失之偏颇,可若要合作……单是我和水家老头便多有龃龉,需要有人从中斡旋,或者说……压制。”
云初霁目露审视,问道:“为何是我?”
耿掌柜回答:“因为姑娘善恶有度,有分寸,有实力。”
“可我不愿。”云初霁的目光扫过矮凳上的那件山岚色长衫。老林提过,耿掌柜待初六不同,不仅多挑他完成任务,更是只单为他准备了长衫。可这么一位有情人,偏偏放任了初六的死亡,倒是无情的很。对于属意之人都能这般无情,云初霁实在无法信任她。
耿掌柜最擅察言观色,乃是五位掌柜中最辨人心、通人情的一位,一眼便看出云初霁心中担忧。她没有急着解释,反而道:“姑娘认为玄墨阁的刺客都是些什么人?”不等云初霁回答,耿掌柜继续道:“他们那些人双手浸满了鲜血,早将人命视为草芥。任务中遇到碍事的,杀了便是。初六亦是如此,玉锦的情郎就是他剑下的倒霉鬼之一。”
云初霁道:“你恨他?”
耿掌柜摇头,道:“我不恨他。他只是被玄墨阁彻底同化的可怜人,但他不能再活着,玄墨阁也必须毁去,不单是因为他。那日我收到阁主书信,他认为床榻之上、睡梦之中人的防备最低。他希望我将我的姑娘们也培养成能够杀人的刺客。那些个姑娘,沦落到这腌臜地已是不幸,我怎能让她们也手染鲜血?”
云初霁瞧她神情戚戚不似作伪,已信了大半。何况阮妈妈阻拦玉锦时带了不少人,其中必有她的首肯,足以见得她对于手下姑娘们的真心。云初霁再瞧见那件山岚色长衫,心中所想已全然不同,耿掌柜或是仍念着这份悸动没有收起长衫,却也借此阐明心迹,直剖胸襟。此人有心机,够聪明,又有情义,值得结交。
“耿掌柜倒是个良善之人。”
耿掌柜却是摇头,叹道:“我不过是尽我所能,让那些姑娘稍微顺意些。若是哪日,有人能让那些姑娘无需沦落至此也能安身立命,才是真正的良善。”耿掌柜的眸中仍有点点星光闪动,她相信这一日如今或许还遥不可及,但终有一天会到来。
云初霁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耿掌柜对手下姑娘的真心。她不再怀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道:“你说的事,我应了。”
耿掌柜面露喜悦,向云初霁屈身一礼,道:“我代各位姑娘多谢云姑娘,不,如今该称呼云斋主。之后,我们五家书斋只买卖情报,若还有人以交易为名行杀人放火之事,自当严惩不贷。到时若我们打不过,可得麻烦斋主了。”
云初霁点头,又道:“自保总是行的。”
“那是自然。”耿掌柜捂嘴轻笑,“我们禁的是收钱杀人行凶。路见不平、多管闲事,需自己量力而行,不在此列。”
说罢,耿掌柜将一块玉佩递给云初霁。那块玉佩漆黑如墨,正面是形如房屋的一个“斋”字,反面则分为五块,左上、右上、右下、左下、正中分别是“水”、“林”、“耿”、“金”、“封”五个字。
“斋主将此玉佩别在腰间,书斋众人便可知您身份。”
云初霁接过玉佩,看着那个“金”字,微微蹙眉,道:“据说金掌柜与那位阁主关系甚笃。”
“是。之前那位的确是。”耿掌柜笑道,“可如今的金掌柜名为金九,却是斋主的熟人。”
云初霁心中了然,看来九十九不仅报了仇,还接手了蜀地的书斋。
“斋主助我书斋组建,我等也愿将手中情报与斋主共享。”
云初霁知晓这便是耿掌柜口中的互惠互利,便等她继续说。
果然,她接着道:“那位高歌……”
据耿掌柜所知,高歌原名任怀安,是当年押送“决命判官”的四位捕快之一。他与如今在南直隶都察院任差的何捕头自小一起长大,交情比另外两人深厚得多。他的妻子余谷音,原名余音,是一名秀才之女,家住任怀安隔壁。随着年岁见长,两人暗生情愫,互许终生,本是一桩好事。谁曾想,那秀才突然犯了事儿,自己被斩首不说,女儿也被没入贱籍,成了娼妓。彼时任怀安不过是一个小小捕快,每月的月俸连心上人的面也见不上。
直到莫家村一事,案卷记载任怀安为护何捕头身死,抓获“决命判官”的案卷也只记录了三人。但此事之后,余音莫名被一位贵人赎了身,不知去向。很快,苏州城多了一位开酒楼的高歌高老板和他的夫人余谷音。
云初霁问道:“何捕头、任怀安、朱柳,当年押送‘决命判官’的还有一位,是谁?”
“冯赢。他与朱柳两人,一个好赌一个好色。而且与他名字相反,逢赌总输。”耿掌柜道,“他比朱柳还早,刚到南直隶都察院不过两个月,便因赌钱耽误公事,被免了职。”
云初霁又问:“他之后去了哪里?”
耿掌柜道:“他沉迷赌钱,所有好友都被他借了个遍,何捕头和高歌借的最多。直至一日,他母亲突发急症,却因他流连赌坊直至身亡都无人察觉后,他才悔不当初。之后他带着他母亲的遗体回乡安葬,就此沉寂。目前只知他的故乡乃是休宁,现在何处还未查明。”
云初霁点点头。
耿掌柜又道:“陆小凤先前曾来问过一个人,斋主或许也有兴趣。”
说罢,耿掌柜拿出一个簿子,上面赫然盖着“水”字印章。按理说,所有记录交易情报的卷宗应当送回玄墨阁的书砚堂中统一存放,各掌柜虽也会将重要或特殊的信息誊抄一份,以便日后需要,但只自用,从不共享。故而云初霁在耿掌柜这儿见到“水”家的簿子,不由一愣,旋即了然他们早下了合作的决心,不过斋主之位无法达成一致,才一直僵着。
耿掌柜坐实了此等猜测,各家早交换过几次情报,以表合作诚意,但这簿子却非她所料,而是水掌柜拿来,用以加重云初霁允诺的筹码。不过耿掌柜不愿利诱,所以先前并未取出。
簿子上记录的乃是17年前的一笔银玄玉的交易。委托人名为于重光,是后来身死的那位布政使胞弟程洪的账房先生。他所委托的,是半个月前,偷走他家中一木盒之人的身份以及行踪。
水掌柜仅凭砚组散布各地的人手,很快查明行窃之人名为江离,当下在一家酒坊当帮工。不等他将此事告知于重光,便有暗探回报那位布政使胞弟程洪抢走了酒坊家的女儿桑落,酒坊主在推搡中一命呜呼,而江离则没了踪迹。就在当天夜里,程洪为“决命判官”所杀。
事态有变,江离下落不明,水掌柜没有急着通知于重光,而是派人继续查明。这一查却让他发现了不对劲。江离曾在多地做过跑堂、打杂、帮工之类的活,每次逗留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而他离开后,当地必有一富裕人家遭窃。唯独在这酒坊,他待了将近一年,除了中途消失过一段时日。那时,遭窃的正是当地最富硕的程洪。不过最让水掌柜在意的则是另一件事——江离常年头上戴着一块头巾,从不在人前摘下。而比对了江离和“决命判官”的行踪之后,水掌柜发现两者多有重合,行窃和遇难的人家虽不一致,却都身处一个地方。
水掌柜看出桑落于江离的不同,本想从她入手,不想程洪死的当晚,桑落也失去了踪迹。直到莫家村事后,“决命判官”的头颅被悬挂城门前三日。砚组探子画下此人画像,请当时酒坊的街坊辨别,确认两者并非一人。
虽耽搁数月未有结果,但玄墨阁接下的任务从未有完不成的先例。水掌柜本也打算彻查到底,谁知没几日便传来了于重光身亡的消息。据传乃是火烛倾倒引起火灾,正逢半夜都在熟睡,一家三口只剩下一幼子。那孩子是家中老狗拼死从火场拖出来的,可惜救出小主人后,老狗也力竭而亡。
水掌柜曾派人溜进衙门,无奈尸体损毁严重,一无所有。他又派人寻那幼子,那孩子不过四岁,又吸了不少浓烟,苏醒之后变得痴痴呆呆不会言语,亦是问不出任何信息。
委托人已死,交易本应就此终结,簿子上记录本也如此,不过后面却还有一页,乃是桑落开了“这间酒坊”之后。“这间酒坊”夜不闭户,老板娘又生得漂亮,引得不少流氓觊觎。也是老板娘有些功夫,往来酒客中也多有侠客,才压住了那些人的心思。直到有一日,只剩了那些流氓。他们先言语调戏,继而动手动脚,接着更有光天化日预行不轨的企图。江离便在那时出现,赶走了那些流氓。此后,似乎两人有了约定,江离每过十天半个月便会去酒坊,坐在角落喝上一坛酒,只一坛,喝完便走,不与任何人说话。所有试图与他攀谈的人,都被老板娘阻拦。他未再戴头巾,不过头发凌乱,又背对众人,哪怕行走也垂着头,难以看清他的面目。砚组探子转而向那几个流氓询问,花费了些银子后,得到了江离的画像。将此画像拿给原来酒坊的街坊辨认核实,确认就是当年的那位帮工江离。
簿子里夹了两张画像,云初霁细细观察,除了眼角处的疤,这两人的确再无相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