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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电话费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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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你妈的关系不是挺好的吗，她怎么会把你往死路上逼呢？”
“我前面说过，我妈是个依赖性很强的人。刚才我说我把我爸打人的鞭子折断了，这是我跟他第一次发生正面冲突，从那以后，我妈开始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对我产生依赖。那天晚上，我逃出家门以后，她到处找我，找到下半夜，才发现我躺在广场上的石头椅子上。我们第一次进行了比较深入的谈话。她先是把我的脸掰过去，看我的脸是不是被我爸打肿了，然后问我还痛不痛。我没理她。她就在椅子另一头坐下来，开始自言自语，说了一大堆，从第一次跟我爸相遇，到决定嫁给他，再到她摔断腰椎，沦为奴隶，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了她的真情实感，说到我爸打她，说到以前我爸对她的好，她会哭。说到我爸对她做得好的地方视而不见，对她做得不好的地方刻薄无情，她会怒。我第一次觉得，我妈不是逆来顺受的机器人，她也是有感情的。然后她说她对不起我，在我爸的淫威之下，她没有为我据理力争过，没有拼尽全力保护过我。我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听到这里，我也哭了。最后她说，现在我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她很高兴，但同时她又很担心，因为我爸的观念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我注定不可能跟我爸想到一块去，而我不可能改变我爸，这就意味着，如果我坚持自己的想法，我和我爸的冲突就会永远持续下去。但我还小，我不可能斗得过他。”
“你妈说的没错啊……”
“是没错，但她那么说，就表示她依然站在我爸那边。她的意思，是叫我像她一样，虽然心里有情绪，但不要表现出来，不要惹我爸生气。我当时就有点失望，我以为她会夸奖我的勇气，至少能理解我为什么会爆发，或者安慰我这么多年来所受的委屈，可是都没有，她只是叫我忍，叫我屈服。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帮我。”
“你不是说，你妈会依赖你吗？”
“话是这么说，可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哪有那么容易呢。我妈依赖我爸已经十多年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也有好几年了，她心里虽然怕我爸打她骂她，但她更怕我爸不要她。”
“是因为你妈太爱你爸了吗？我觉得不至于吧，你爸都对她那样了，就算有爱，也该早消磨完了吧。”
“说实话，我也说不清。你说我妈对我爸有爱吗？肯定有。但同时也有恨。你说我爸对我妈有爱吗？我觉得也有，毕竟他做什么都喜欢叫上我妈，而且他也从来不在外面乱搞婚外情，但他对我妈的恨，比爱更多。他们就那样，在爱和恨中，将就着过日子。”
“将就、凑合、搭伙过日子、忍一天是一天，各过各的，这样的夫妻，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坚持下去的，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坚持下去。”
“我也不明白，或许他们是为了维持家庭的完整，又或者是维持自己在外人面前的脸面，又或者是怕伤他们父母的心。但他们从来不考虑他们这么做，给我们带来的伤害。”
“是啊。”
“好在我妈在慢慢改变。”
“应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触动了她的神经吧？”
“你还记得，我妈摔伤以后，我爸请了一个搬运工吗？”
“记得啊，因为他，你妈挨了不少骂。”
“这个人挺老实的，他虽然脑子不是特别灵光，但干活任劳任怨，不管我爸给他安排什么苦活累活，他都不会拒绝，是很好用的一个人。但是呢，这个人后来招呼也不打，就跟我爸散伙了。”
“为什么？”
“因为他被人挖墙脚挖走了。”
“哦……那也不奇怪。”
“你知道挖他的人是谁吗？”
“不是竞争对手吗？”
“算是竞争对手，但那个人以前是我爸手下的人，也就是最开始跟我爸一起单干的三个人之一。”
“哦，他也出去自立门户去了。这么看来，你爸留不住人。”
“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早就已经听出来了，小器、贪婪、无情，把钱看得比感情重，这样的人，你跟他共苦可以，但想同甘，他舍不得。听说他给那个老实人只涨过三次工资，十一年只涨三次工资，而且第三次只涨了三百块一个月。跟他一起创业的那个，也是因为分红的事，没有谈拢，偷偷跑了几个私单，被我爸发现，扣了他几千块钱，然后两个人就谈崩了。那人后来自己买了辆车，把那个老实人挖去，专门跟我爸对着干。”
“风水轮流转，你爸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他的皇帝日子也该到头了吧。”
“恰恰相反，他赚的钱越来越少，脾气却越来越大。那个跑私单的和老实人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就这么叫他们吧。跑私单的他的订单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是货拉拉这种平台，另一个就是跟我爸一样，线下来的，也就是贴广告，熟人介绍什么的。线上的不管，线下的订单，他只要听到我爸也想做，他就一律低价抢单。再加上我爸思想老旧，不上平台，订单自然是一天不如一天。你说就他那样的人，以前一天赚千把块，现在一天三四百，他心里能不窝火吗？这些火他除了往家里撒，他还能往哪撒，他还敢往哪撒？每天从早到晚拉着个脸，唠唠叨叨，骂骂咧咧，嘴巴一整天都不带歇息的。谁要是敢顶嘴，骂你还是小事，他能直接拿凳子朝你身上砸。”
“你妈就是这样被砸醒的？”
“这都还没能让她醒悟，后来发生一件事，才让她稍微有点动摇。”
“你爸不会把你妈打……进医院了吧？”
“那倒不至于。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和我爸的关系，发生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按往常，我爸肯定会逼我去一中报道，但自从那次我激烈反抗以后，我已经不那么怕他了，或者说，我已经不那么怕打了，最多让他打死，对我来说，死也没什么。然后我就坚持去三中，反正一中我是死也不会去的。最后他妥协了。我上学以后，他对我的态度变了很多，不是变好了，而是变冷了，他把暴力变成了冷暴力。他交了学费以后，所有的事都撒手不管，我提出住校，他不给钱，我提出要买手机，他理都不理。后来，连学杂费他都不给我，饭卡也没钱充，甚至连吃饭都不准跟他坐一桌。我要是有事跟他说，或者他有事跟我说，都通过我妈中转。要是他对我提出的要求，我不听，他就怪我妈没传达清楚，动不动就扯开嗓子骂人。这样一来，我妈挨打挨骂的次数比以前翻了一倍还多，日子过得更加没趣。”
“……”
“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那天，大概是我高一下学期，我爸突然交代我妈，说他约了那个老实人，请他明天晚上七点，来家里吃饭，想把他挖回来，老实人同意了，让我妈准备几个好菜。我妈觉得这事很重要，就问要不要去店里买几个菜。我爸就说，你那手艺，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哄谁呢？我妈说，倒不是哄他，主要是想让他吃好点，显得我们诚心，到时谈事，说不定好谈一些。我爸说，没用的东西，你说你要是会弄俩硬菜，还用得着花这些冤枉钱吗？你不知道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钱越来越难赚吗？去店里弄三四个菜，顶我一天的收入了，亏你说得出口！我妈听了以后，不敢再说话了。看了几分钟电视，他又改口说，要不这样，明天去店里买个红烧大肘子回来，这个他爱吃，另外你自己再炒几个菜，撑撑场面，再买一瓶西凤酒，我给它换个五粮液的酒瓶，他肯定喝不出区别。我妈连忙说好。”
“你爸真是人精，这种时候还想着省钱。”
“第二天我妈提前回来了，先是忙前忙后，准备了几个菜，印象中好像有炒泥鳅、炒鸡、炒腊肉、粉丝炒肉末，还有一个玉米龙骨汤。做好以后，大概快七点了，我妈估计客人快到了，才打电话给饭店，让他们送肘子上来。到七点钟，热腾腾的肘子刚好上桌，两三分钟后，我爸回来了。他一进屋就问，客人怎么还没来，我妈说，她不知道，应该快了吧。人是我爸约的，我妈当然不知道。等了十多分钟，菜都凉了，我妈看我爸脸色不太好，不太敢问。又等几分钟，我爸撑不住了，让我妈给老实人打电话，问他到哪了。按道理，这通电话应该我爸打才对，他估计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拉不下脸，就让我妈跟老实人说，好酒好菜都上桌了，就等他了。我妈照实说了，可老实人说，他们老板临时请他吃火锅，来不了了。我爸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抢过电话，就骂老实人，大概说他不守信用，来不了不提前说一声，骂他蠢，贪吃，说火锅有什么好吃的，跟走私单的那种人吃火锅，你就等着他吃肉，你喝汤吧之类的话。这时走私单的突然说，天天有汤喝，总比三四年吃一次肘子强，你说是吧？然后啪挂断了电话。”
“这下遭了。”
“他当时气得直哆嗦，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咬牙切齿一个字都不说。我妈一看这架势，一场暴风雨是免不了了，吓得偷偷摸摸赶紧往厨房里躲。谁知道还没走出几步，我爸把她叫住，说，干嘛去？我妈说，收拾一下碗筷。我爸说，收拾碗筷做什么？我妈听这话问得蹊跷，明显是在找茬，所以不敢答话。我爸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扔，大声质问说，我问你收拾碗筷做什么？我妈吓得一激灵，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被我爸盯得实在太紧张，最后不得不说，今天菜做多了，收起来以后慢慢吃。我爸一听，冲上去一巴掌直接甩我妈嘴巴上，打得我妈鼻子鲜血直流，说，你也知道做多了，谁让你做这么多的！你买肘子干什么？给谁吃啊？给你吃啊？人来不来你都不问清楚，就做这么多菜！泥鳅、腊肉、龙骨不要钱买吗？你一天挣几个钱？就买这么贵的菜！你要是会做，我也就不说什么，你知道那天刹的今天为什么不来？还不是因为你！你做的菜，他敢吃吗？这些菜经过的你的手这么一炒，我都不用尝，就知道铁定是浪费！不信？你自己尝尝，你自己尝尝！我妈从头到尾不敢回话。我爸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桌子边，再把她摁到椅子上，说，今天你就好好尝尝自己的手艺，这一桌子菜，你都给我吃了！要是剩一点，我就是塞，也要硬塞到你嘴里去！”
“你爸这是完全没把你妈当人看啊。”
“我妈坐着不敢动。我爸往我妈后脑勺一推，推得我妈的脑袋直接扎进泥鳅碗里，弄得脸上、头发上全是油和韭菜叶，还挂着几片泥鳅，他却当做没看见，说，不吃，是想叫我喂你还是怎么的？我妈急忙拿筷子，乱往嘴里扒菜。他就坐在旁边看着，一直骂，骂到动情处，伸出就打。我妈吃完泥鳅，又吃腊肉，腊肉本来很干，又咸，她做的又是干煸腊肉，可能没掌握好火候，盐也放多了，整盘菜又咸又辣，又嚼不动，没吃几口，我妈就咳嗽起来，噎得直流眼泪，直翻白眼。我妈要喝水，他不但不让，还催我妈快点吃。我妈只得求饶，说她错了，求我爸放过她。我爸拿筷子戳我妈，说，现在我们说的是对错的问题吗？我们说的是菜好不好吃的问题，你给我吃，吃完了，咱们再好好说。我妈边吃边吐，最后实在太干太咸太辣，她忍不住，就端起龙骨汤，想润润喉咙。谁知我爸拿筷子在她手上一抽，我妈拿不住碗，当一声砸在桌子上，汤洒了一半，他就拉起我妈，把我妈摁倒在桌子上，让她吸桌子上洒的汤，我妈终于克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那她反抗了吗？”
“没有。她一边大哭，一边喝汤，反倒是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一声不吭，坐到桌子边，拿起筷子就吃菜。他们俩都愣住了，我爸把筷子抢过去，不让我吃，我也没反抗，直接把手伸进粉丝肉末里，抓起粉丝就往嘴里塞，他们俩看我这样，更加方寸大乱。我爸把菜碗端到我妈跟前，连抓也不让我抓。我妈问我，你这是干什么？快进屋去。我没理她，走到她那边，双手把猪肘子捧起，坐下来就啃。我其实不喜欢吃肘子，因为太腻了，我就直接用手在汤碗里捞玉米解腻，捞到就啃。啃得嘴上、脸上、头发上、全是油和酱。我爸看傻了，我妈拽我去房间，我挣开她，钉在椅子上只顾啃，啃完肘子啃鸡肉，吃撑了，翻白眼，流眼泪仍然继续啃。最后，他妥协了，他离开饭桌，看电视去了。我和我妈两个人一边哭，一边把六七个菜吃得干干净净。”
“冷暴力对抗冷暴力，你越来越勇敢了。”
“或许我妈也看到了我所谓的勇敢，从这件事以后，她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怎么说？”
“以前她看我，是妈妈看女儿的眼神，偶尔带有一点歉意。这件事以后，她看我，更像是战友，我们之间，就好像达成了某种无声的协议，成了并肩反抗我爸的盟友。”
“就像你说的，她开始信任你，依赖你了，觉得你可以帮她改变现状。”
“的确是。因为几天之后，我妈主动来找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