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菅》阿矣

7、抉择

　　把椅子砸向王天时之后，方一原的内心一片混沌，急剧痛苦的混沌！为什么？为什么他准备的锤子不在？为什么那一下没有把王天时的脑浆子砸出来。

　　之后，方一原第一次被带上手铐，塞入警车。他心里愤愤不平：为什么恶人逍遥法外，而自己却无处申冤？

　　拘留所里其他的兄弟为进来了一个这么年轻又干干净净的新人而感到兴奋。毕竟拘留所里没有任何娱乐，只有玩人。

　　但方一原眼睛里有一种死神般绝望的光。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仅拘留所关着的人怕不要命的，连看管的警察都怕不要命的，因为谁也不希望给自己惹麻烦。所以，方一原在拘留所里的日子还算清净，他不惹别人，别人也不敢惹他。

　　拘留所里的人大部分都有亲人关照，除了一日三餐，还可以『开账』，就是用家里给的钱来买拘留所里提供的日常生活用品和食物。管理人员会每天给每个牢房发一张清单，需要买的人把要的东西列出来就可以了，隔天会有外牢的事务犯送来。

　　每天写清单和送东西来的时候是整个拘留所最激动的时候，而这种时候对方一原毫无诱惑。因为没有人给他钱，他也没有任何想买的东西。连每天的一日三餐他都难以下咽。他胸中充满了仇恨，已经装不下别的任何东西了。

　　在拘留所，有一双眼睛盯上了他。那是一个中年人，他叫汪俊林。40来岁，本不该是激情犯罪的年纪，加上他沉稳有度，悠闲自若，仿佛坐牢是他特意给自己安排的旅程，他有备而来的。这一切让他格格不入。

　　他没有打扰方一原，只是告诉方一原：要吃饭，饭就是力量，饭就是希望，饭就是正义！

　　他的话有魔力，而他吃饭的样子更有魔力，仿佛每一口都鲜美，每一口都有节奏，只要跟着他咀嚼的节奏就对了。他仿佛一个指挥若定的指挥家，你不用想，只要看着他的指挥棒行事就好了。

　　就这样，每天六点起床、吃早饭、看书、吃午饭、午睡、看书、吃晚饭，打坐听广播里所长教导，然后睡觉……按部就班的拘留所生活渐渐地让方一原平静下来，他开始感激安又宁把他的锤子换成了英汉字典。活着就还有底牌。

　　方一原在拘留所度过了等待判决的三个月，这段时间跟着汪俊林吃饭也让他的身体渐渐强壮起来。

　　判刑后，方一原坐着一辆像运钞车一样满是武警押运的车被送到了监狱。一道道大铁门在他眼前打开，一道道大铁门在他背后关上。

　　方一原被带到了监狱医院，脱光衣服，内内外外一项不落地体检了一遍，连□□都翻查了，避免夹带私物。

　　在确定身体健康之后，方一原领到了一套条纹衣服，一个编号5032。

　　紧接着是为期一个月军训，俗称『作规矩』。这一个月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走队列、看新闻联播、静坐——纯静坐，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做，不像在拘留所还有所长训话。当时以为训话很无聊，现在方一原发现，完全的静寂才是最难熬的。

　　这种难熬让方一原渐渐地把注意力放在了生活本身。人有近忧就会缓解远虑。无声之声像呆在悬崖边无尽的黑夜，你不知道四周是什么，你不敢动，但又忍不住不动，你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亮，但你无法逃离，你必须等。这种煎熬比刀山火海更可怕。方一原漫无目的地熬过一天有一天。

　　熬到军训结束，他被带到了一个监房里。他终于知道了他身上的编号的含义：5032，5是五监区，03是第三组，2是指该组2号。

　　监区里三人一保甲，一个监房6个人，分两甲。方一原他们这一甲三人分别是5031、5032、5033.

　　方一原一进来就找了离门最近的铺位坐下，但马上他的东西就被其他人扔到了地上。原来，按照牢房里的惯例，新来的人要睡在最靠近厕所的地方。而离门最近的地方是5033号的，那是谁也不能动的至尊宝座。

　　5033尿完尿，目中无人地朝铺位走来，早有人把被方一原坐皱的铺位抹光滑。方一原看着5033横着膀子走过来，那是个目光单纯——单纯的只剩下凶狠的男孩。据说他年纪轻轻，但已经是这里面资深旧犯了。他虽然瘦小但整个监房的人都怕他，因为他是正儿八经杀过人的。

　　方一原夹着尾巴依然感受到整个牢房其余四个人隐隐的威胁。他努力配合狱警遵守管理规定，以求取得狱警的保护。

　　看管他们的狱警姓郑，大家都称他为『郑队』，那是一个国字脸，棱角分明的中年男子，整个人有种不怒而威的正气。

　　军训时郑队就安明告示：我相信所有人在外面的时候都听说过很多牢头狱霸的传说，有恐惧的，有想来称王称霸的。现在我就告诉你们，在开始你们改造的生活前，请你们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吐干净了！谁是老大？你不是老大，我也不是老大，天大地大规矩最大！你们每个人都把规章制度逐条给我背清楚了！在这里你我都收到规章制度的保护，也受它的约束。这是一条高压线，给我记住！谁都不许碰！谁碰治谁！

　　这招死拿着规章制度为准绳、『以不变应万变』的招数看似迂腐，用起来却无往不利，而且谁都心服口服。郑队这一点在方一原后来漫长的经营管理道路上产生过很大的影响，这是后话。

　　为了对付5033号这个潜在的危险分子，方一原牢牢背住规章制度防身。同时，他祈求5031号快点到来，让他们这个保甲更加稳定，然而他又祈求：5031号千万不要是一个更劲爆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暴徒。

　　祈求完方一原又觉得有些可笑，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他自己被指控杀人未遂，凭什么看不起一个杀人犯？你去问监狱里任何一个人犯罪的原因，几乎所有人都能堂而皇之地告诉你他是无辜的。鲜少有人会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

　　想明白了，方一原也坦然了。他从容地等待着5031号，过了好几天，这人终于出现了。这个人的出现不仅放他觉得松了口气，而且让他感到可以依赖的温暖。那是他的熟人——汪俊林。他们3人组成的保甲终于凑齐了，甲长是汪俊林。

　　汪俊林给所有人带来了见面礼——烟。这在牢房里可是比黄金还金贵的东西。方一原不抽烟，多出来的一根就成了大家抢夺的对象。5033号无所谓地坐山观虎斗，牢房其余三人仿佛得到老大的默许都各显其能要逼汪俊林交出那根烟。汪俊林笑笑把那根烟冲进了厕所，告诉他们：我带东西来是给大家分享的，不是来讨好你们的。以后，我还会带别的进来，当然予取予夺都要凭我高兴。我给的才是你们的，你们不能抢。我对你们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大家相安无事就好。

　　汪俊林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威立住了。方一原再次找到了避风港一般，处处向汪俊林靠拢。

　　可是汪俊林仿佛没见过方一原一般，对牢房里所有的人一视同仁。方一原忍不住在汪俊林单独一人的时候过去问汪俊林还记得他吗？

　　汪俊林冷眼看着他，说了一句：『你在这里适应得挺好的嘛！果然，人如果不能按照所想去生活，就不得不按照生活去所想！』

　　方一原细细回味着这句话，心如刀绞。从愤然打了王天时到进了拘留所愤愤不平，到宣判，到母亲自杀，方一原的愤怒一步步被推到了顶点。无法在沉默中爆发的方一原渐渐在沉默中死亡。经过了折磨心志的军训，经过了牢里的朝不保夕，方一原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怎么平安无事地度过一天又一天。也许，这一整套的流程和制度可以让那些不安分的犯人渐渐趋于稳定可控的状态接受改造、洗心革面。而对方一原，却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消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方一原疲于应付近忧，哪里还有什么远虑。汪俊林一句话点醒了方一原。方一原重新梳理了一遍自己的规划，然而越想越沮丧：五年后，他将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在自由的大马路上？他还有什么可以拿的出手和王天时对擂的东西？难道他能凭借的依旧只是当时没能及时出场的锤子？他要再一次与王天时以命相博？难道他方一原注定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杀人犯？

　　方一原重新唤起了仇恨，却发现自己手无寸铁。方一原像一块不断被淬火的玄铁。一面被仇恨烧得通红几近熔化，一面被一次次地兜头一盆冷水。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煎熬着，梦游一般看天亮等天黑。

　　周末，照例有一天是在监狱图书馆学习的日子。说是学习，整个图书馆最受欢迎的就是美女最多的时尚杂志，这些最新的杂志都要5033号看过才能轮到别的人，美女图比较多的那一期会在他的枕头底下多待几天，美女图比较少的会更快一点到其他人手里。

　　方一原在念书的时候对男女之情浑然不觉，进来了之后反而突然开窍了，他好几夜都梦见了安又宁，为什么是安又宁，他也说不清楚。醒来之后，他只觉得浑身燥热，很想看看5033号枕头底下的那些美女图，心里长毛似的，就是想看。

　　只有汪俊林对那些穿得很少的美女图不感兴趣，他总是在看大部头的书——一看封面设计就让人不想拿起来的书。

　　抢不到时尚杂志的方一原勉强拿起一本娱乐杂志。他随手一翻，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王天时！

　　那是一篇关于王天时的报道，他为了宣传公司新出品的电视剧（就是带方一禾去片场的那个电视剧）向慈善机构捐赠了一笔钱，资助偏远地区因为重男轻女的观念而失学的女孩子。王天时表示：他的女朋友就是因为重男轻女而含愤自杀的，他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到那些女孩子，让悲剧不要重演。

　　方一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把杂志揉烂了，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他把眼睛能看到的一切都扫到地上，他把书架整个地推翻掉……

　　他忘记后来发生了什么，等他恢复理智的时候，他只觉得身上到处都疼，心尤其疼，四周一片黑暗。他知道自己被关小黑屋了。

　　黑暗很好，黑暗可以让他思考……方一原想，是时候好好想想在牢里的时光该如何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