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菅》阿矣

6、以卵击石

　　方一禾『尾七』，方母找了人作道场。那天为庆祝方一原考上大学来吃吃喝喝的宾客一个都没来。

　　场面冷清得让方母心里愈发难过。按照古老的说法：死去的人每七天去一魄，到七七四十九天，也就是『尾七』的时候，所有的魂魄都会离开。方母要好好地送女儿一程。希望她六道轮回来世能托生到一个好人家。

　　安又宁陪方一原烧纸，两人默默无语。

　　突然外面来了一个人，方母不认识，颇为惊讶。

　　是高耀庭。高耀庭来上香吊唁。然后他把方一原叫到一旁，交给方一原一个小纸条。

　　纸条上是一个MSN账号和密码。那个密码明显是一个日期。账号是方一禾的，密码是她和高耀庭相识那天的日期。

　　在高耀庭离开后，方一原迅速登录这个账号，方一禾的MY SPACE日记里写着她和方一原、安又宁快乐的琐事。比如，邻居让方一原帮他驯养八哥，方一原教了它很久也没教会它说话，后来才知道，那不是八哥是紫啸鸫；安又宁假装博士生去应聘家教，没想到雇主是她们师娘。当然还有她自己的琐事：吃到好吃的奶酪、拿到奖学金、学校男生私下里进行美女评比大赛，她被评为十大最想娶的女生之首……

　　后来她在图书馆遇到了高耀庭，高耀庭在勤工俭学——把大家还回来的书按照分类重新上架。所以，方一禾想借的书他总能第一时间帮她找到。一来一去，他们情愫暗生。那段时间应该是方一禾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们两个人哪怕是坐公交车从起点站坐到终点站都开心得如同春游。

　　直到遇到王天时，一切急转直下。方一禾详细记录着王天时对她做的一切：王天时如何性侵她、如何一步一步地对她进行精神虐待，最终摧毁她的过程，触目惊心。

　　方一原强忍着眼泪和刺骨之痛看完，一字一句都如利箭穿心。

　　方一原再也坐不住了，有一颗核燃料在他身体里裂变。他冲出家门，他要找王天时对峙！

　　方母死死地拦住他——年过花甲的人如何拦得住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方母缓缓地跪下来，她求方一原不要去。

　　原来方母最终还是收下了王昆的和解金，答应不再找王家麻烦。

　　方母没办法，她女儿死了，她不能任由王家坏她女儿清名。除了接受和解金，签下王家让她签的所有的材料她别无选择。

　　那天飞歌的法务拿来厚厚的一沓纸，让方母一张一张地签完，一张一张地按手印。太多了，别说方母读书不多，就是大学毕业生也未必能看懂那些法律上的弯弯绕绕。

　　但方母很清楚，她签下这些，以后方家人再找王家人说什么都是他们理亏。那80万，不，除去出院时的10万，其实到手的只有70万，这些钱把这件事深深地压进海底最深处，以后任凭谁也无法翻案了。

　　方一原不能不顾母亲就走，但他也无法咽下愤恨扶方母起身。安又宁告诉他，他这样去是占不到任何便宜的，更别提讨回公道，你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安又宁让方一原冷静下来，这件事情不能意气用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们一起从长计议。

　　安又宁稳住了方一原。但她知道，方一原是按捺不住的。安又宁只能紧紧地盯着他，盯得一时是一时。

　　方一原还是找到了王天时，他在学生会给师弟师妹们吹牛皮，说得眉飞色舞，洋洋得意。王天时说自己学会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心理控制法，他说的案例和细节仿佛都在印证着发生在方一禾身上的血淋淋的情节：如何建立自信——你就是宇宙的中心，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这个世界就是你的猎场；如何摧毁自信——给女孩子洗脑建立『他信』，把你打造成她的上帝，一旦你可以生死予夺，那么这个人的自信就被你摧毁了，她只能依赖你，你的每一句都是圣旨；如何强化你在她心目中的上帝角色，『种心锚』——你需要一个符号式的东西，这个东西会替你一遍一遍地提醒她，谁才是她的主宰，比如让她在身上纹上你的名字；最后当你成为他的上帝时，你只要抛弃她，她的世界就坍塌了。这个时候如果你对她还有兴趣就招之即来，要是你对她没兴趣了，那她就会像个人鱼一样，消失在大海的泡沫里！

　　王天时那么坦然自若、那么谈笑风生，他享受着所有人崇拜的目光，他邪恶地笑着，他在为自己鼓掌！

　　方一原忍无可忍，他翻开包想拿出包里的锤子，但他没看到锤子。他知道一定是安又宁悄悄地把他的锤子换成了英汉词典。方一原顺手操起椅子直接向王天时头上砸去……

　　王天时头破血流，方一原也立刻被其他劝架的同学制止住了。

　　王天时短暂的惊愕过后，有恃无恐地笑起来。他仿佛对这一切早有准备。他把自己头上的血抹到方一原脸上，轻蔑地告诉他：你完蛋了！

　　因为当众打人，事实清楚，人证、监控都在，方一原当场就被扭送派出所。

　　方母知道大事不好了。她砸锅卖铁凑齐了78万的钱，跑去找王昆。这次她没见到王昆，王昆的律师传话，让方母把一切交给法律。

　　方一原因故意伤害罪被起诉，王昆让律师务必做到让方一原顶格执刑，以最重的罪来起诉。

　　同时，王昆知道，就算定格执刑无非也就几年，他要狠狠地打击方一原，让方一原彻底放弃复仇的念头。

　　王昆来到拘留所探望方一原，只要方一原愿意跪下来向王天时道歉认错，他便不再追究。而方一原表示，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一天不会放过王天时。

　　王昆狠狠地盯着方一原的眼睛，试图判断这是年少的意气还是刻骨的仇恨。很遗憾，方一原眼神坚定、声音低沉、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这是一个矢志不渝的狼人。

　　既然不可避免要战斗，那么王昆就要掰掉方一原所有的爪牙。

　　王昆把安又宁请到家中，院子里，王昆带着幼子在种菜，又一年春天了。看见女仆带着安又宁过来，他热情地招呼安又宁，想握手又无奈地看着自己满手泥。

　　那一刻，安又宁有一种错觉，这不是恶魔王天时的父亲，这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农夫。真正大奸大恶的人才会伪装得这么好，安又宁愈发警惕起来，不说错一句话，不走错一步路。

　　王昆把安又宁请到书房里。和客厅的金碧辉煌不同，书房十分简洁。像个雪洞。墙上唯一的装饰就是一幅字：『朝乾夕惕』。安又宁只在历史剧里皇上的书房里看到这四个字。

　　王昆和安又宁闲谈：学习怎么样？学校生活怎么样？有什么兴趣爱好？

　　安又宁闭口不言。她不是来唠嗑的。

　　王昆只好单刀直入，她提出要援助安又宁，帮她还助学贷，毕业后可以直接到他公司工作。安又宁直接问代价是什么？是不是要她说方家坏话？王昆笑了，失口否认。他很欣赏安又宁，又直接又冷酷又理性。王昆让她说她想说的话，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被任何事情影响。

　　安又宁不语，『任何事情』是指方一禾的事？还是指今天王昆特意找她来这件事？但无论如何，王昆能装出正人君子的样子至少比撕掉一切伪装可控一些。

　　方母退回和解金无望，只好拿着和解金去找律师给方一原辩护。几乎所有律师都表示没有无罪辩护的可能。方母不放弃，她在一个楼梯转角的律所里遇到了一个律师，那个律师拍着胸脯表示，肯定能让她儿子全须全尾地出来。

　　方母很谨慎，她想到有可能是个骗子。这个律师告诉她，可以把钱存在法院账户里，在判决出来前谁也动不了这笔钱。

　　方母这才相信了他，他给了方母一个账号，存入之后会有法院专人跟她联系。方母看了跟她联系的电话果然是他们户口所在地法院的电话。方母深信不疑。

　　方母来拘留所探视，他告诉方一原，她请了最好的律师，一定会让方一原安然无恙地回来。方一原问她：是拿出卖姐姐的钱请的吗？他宁愿坐牢也不要王家的脏钱！

　　方母无奈地离开了。

　　宣判那一天，方母信心满满，直到她清楚地听到：判方一原有期徒刑5年。方母差点当场晕倒，安又宁扶住了她。

　　回到家里，方母不服，她决定继续提出上诉。她给律师打电话，可是律师的电话打不通了，她连夜找到楼梯转角的那个律所，等了一夜，第二天，一个做糖炒栗子的人来收拾店面。他说这个地方已经租给他了。

　　方母顿时五雷轰顶。

　　安又宁带着方母去找他们学校法学系的老师，老师看完卷宗告诉她，以目前的状况，二审维持原判的概率很大。方母急切地问：有多大！老师说：几无可能！

　　方母心如死灰。安又宁把她送回家中。

　　安又宁毕业在即，实习、答辩、各种评审，她渐渐地无力顾及方母。

　　生活总要继续——也许所有故事最残酷的结尾就是如此了，就算天塌地陷，第二天太阳升起又要出来做工。

　　方一原被送到服刑的监狱，方母来监狱探监，方母向方一原忏悔自己害了方一禾也害了方一原，都是自己的错。方母让方一原不要再找王天时复仇，穷人是干不过富人的。
　　整个探视过程方一原一言不发。方母没有责怪他，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儿子怪自己是理所应当的。方一原心如刀割，他恨母亲，但他也清楚，母亲恨不能把整个世界都给他。甚至连方一禾的那一份方母都想拿过来给方一原。

　　方一原爱不能恨不能，只有沉默。方母像一片落叶蹒跚地离开的时候，他告诉方母：他会好好活下去的。

　　方母背着他，满意地点头。这样她就放心了。

　　方母探监回去就服药自杀了。安又宁替方母料理了丧事。安又宁送走方母来见方一原，她向方一原交代了方母丧事的前前后后。方一原感激不已。

　　在离开前，安又宁向方一原道歉，因为今年应届生的就业形势严峻，房租又涨得离谱，这个城市毕业生居而不易，她接受了王家的邀请，去飞歌传媒就职。

　　方一原刚听到这些心里狂风巨浪，很快，这一切变成了涟漪，最后归于平静。

　　方一原没有怪她，安又宁为他做的够多了，他应该知足。他不能要求这个世界上人人事事以他为先。

　　那一夜，他看着牢房里四角的小窗，他只觉得彻骨的孤独，短短的时间里，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