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释神》林吉特

159、永恒十九

　　马车到达迷雾城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迷雾城虽然与桂离县相隔了三十多里的路程，但微安始终觉得不放心。尽管马车费用已经花掉了她手头上的所有积蓄，但微安还是硬着头皮拖着阿光又多费了整整一日的脚程来到了更远的永望县。
　　这时的微安不仅花光了所有的银钱，也花光了所有的气力，不止是她，就连一直跟随在她身后的阿光也在弯着腰喘着粗气，很明显是到了极限。
　　阿光又变成了先前浑浑噩噩的模样，昨天马车上他倒是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清醒，可惜那时微安正悲愤于曲飞三人的死亡，根本没有心情再与清醒时的阿光多做沟通。
　　等到第二天她的情绪稍稍恢复之后，却发现阿光已然不再清醒。错过了一个好机会，微安心里当然充满了后悔失望，但是看着熟悉的阿光回来了，她却奇怪的觉得心底有着一丝丝的开心。
　　‘被抓就被抓吧，反正打死我也走不动了，’微安如是想着。两人此时正站在永望县城的中心。银子早在迷雾城时就被挥霍完了，此时身上带着的干粮眼看也要消耗殆尽，再这么下去，两个大活人非得被饿死不成。
　　微安正下意识地打量起路边行人，看看是否有合适的目标，却突然想起曲飞他们的惨死和阿光不久之前的告诫。她心中一惊，最终还是挣扎着将目光从来往的行人身上挪开。
　　‘不干老本行的话，还能做什么好呢？’微安心中又泛起了嘀咕，刚刚抬头便瞥见前方‘招财客栈’四个明晃晃的大字。
　　微安二话不说，带着阿光踏了进去。

　　“你们两位想在我们招财客栈找个活儿干？”
　　“正是正是。”
　　“可是我们客栈已经不缺人了。”
　　“客栈里的杂事这么多，多个人多分心眼就能少出点错，哪里会有不缺人的道理呢。”
　　“不是老夫我挑剔，您二位一个是女子干不了重活儿，至于另外这位脑子看着还不太灵光，我招财客栈招来何用？”
　　“我们两人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就行。”
　　“那好，跟我来！”
　　“还未请教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夫姓梅，是这招财客栈的账房。”
　　“账房老先生，不知这客栈掌柜的可有什么忌讳？”
　　“其他还好，就是手脚要干净，掌柜的和他夫人对这方面稍微有点讲究。”

　　微安与阿光就这样在永望县城的招财客栈里安顿了下来。
　　其实一开始微安心中一直很不安，甚至进入客栈的时候她还有意用了假名字，但时间渐渐过去，不仅没有任何官差来找她，就连官府悬赏的榜单上也不见她与阿光两人的名字。
　　微安知道他与阿光终于逃过了这一劫，庆幸之余总算慢慢安心下来，便是连名字也重新改了回来。
　　招财客栈原本并没有继续招人的打算，不过最终还是因为微安与阿光的廉价而改变了主意。其实微安说得倒也不错，反正客栈里从开门到歇业一整天的时间里也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如今凭空多出两个人手，倒是刚好可以给其他人让出些空闲来。
　　至于具体的事情，考虑到两人低廉的身价以及没有任何经验，那就只好最简单的先做起。
　　在微安与月牙来到客栈之前，客栈里原本的配置为十二人，其中老板一家三口就占了三个。老板与老板娘掌控全局，其独子季无忧偶尔客串一下账房先生的角色，除他之外，另有账房梅先生一人，此外厨房为师徒两人。最后的六位，就都是前台跑堂的杂役了。
　　两人入职之后掌柜的觉得微安活泼机灵，就放在了前面作跑堂的。至于月牙，则因为太过呆板木讷，就留在后厨帮忙洗扫清洁。都是最简单不过的岗位。
　　最简单的岗位，往往也就代表着最累最脏的工作。
　　招财客栈与大多数其他的普通客栈并无太多的不同，硬是要找点区别出来的话，那大概要数客栈的少东家季无忧季少爷了，他从十三岁开始就立志考进天龙书院，到如今又已有十个年头，这些年季少爷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
　　但他还是不放弃，闲暇之余便会随手捧着本诗书讲义发呆，常常以读书人自居。
　　倒是其他的杂役伙计们平日都是暗地里以“读书人”三个字来取笑他，可怜微安刚来并不熟悉情况，“读书人”的称号大家都是在背地里称呼他的，微安错以为是对他的尊称，有一天竟当着对方的面叫了出来。
　　因为这件尴尬的事情，季无忧对微安的印象极差，而微安虽然做的是打杂的工作，但她也是自尊心极强之人，而且她自从了解了季无忧的事情之后，对于他也颇有些瞧不上眼。
　　两人的关系因此变得极差，虽然同在一间客栈，但两人常常是几天的时间也说不上一句话来。
　　阿光的待遇却刚好相反，虽然自上次的清醒之后阿光又变成了浑浑噩噩的样子，但对比之前还是有着明显进步的，譬如他终于不像以前那样终日沉默，而是偶尔也能说出一两个字来。
　　除此之外，月牙的某些能力，也几乎变成了本能在阿光身上留了下来。
　　比如，练字的能力。
　　两人进入招财客栈不久之后的某一天，阿光机缘巧合之下在季无忧前面露了一手，瞬间便被‘识货’的季少爷惊为天人，并且引以为知己。
　　在这种情况下，季少爷不顾其他人阻拦愣是发动‘特权’将阿光调到了前台成为了客栈里的第三位账房。
　　这次破格的调动原本应该以后厨的师徒两人最有权利反对的，毕竟人是从他们这里要走的。
　　但奇怪的是两人对于季无忧的任性举动，却最终选择了沉默。‘受害者’都不主动发声反对，其他人自然也无力继续阻拦。
　　整个招财客栈，除了季掌柜一家之外，剩下的职位中大概就得数账房的地位最高。
　　但论资历，阿光与微安是客栈的后进者。论能力，阿光明显看上去头脑就有些问题，连正常人的标准都达不到，更谈何做账房呢。
　　无能者得高位向来是免不了被人嫉妒和腹诽的，何况阿光又无法像一个正常人一般予以辩驳还击，所以众人对于阿光的鄙夷与孤立几乎都快摆到明面上来了。
　　那段时间整个客栈里的所有人几乎都看阿光很不顺眼，唯二能对他不错的大概只有微安和季无忧。
　　季少爷原本也是想着为阿光好，却没想到自己的肆意妄为竟为阿光召来了不幸。歉意更是让他对阿光上了心，以至于开始思考如何让阿光能够在账房的职位上立足。
　　众人的反应季少爷都看在眼里，其他人也还罢了，唯独微安极力袒护阿光的行为倒是让他另眼相看了一回。两人之间原本势如水火的关系也因为在阿光这里有了共同的目标而出现了好转。
　　账房的地位也不是凭空获得，而是靠着能写会算的能力得来。季少爷有权将自己欣赏的人扶上账房的位置，却没有办法帮助阿光凭空获得相应的能力。
　　阿光看上去呆呆傻傻的，任谁也不觉得他能当此重任，但既然在其位，就必须要谋其事。就在大家都准备看阿光笑话的时候，阿光的表现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负责教导阿光记账的是当初招两人进来的梅账房，他在客栈里年纪最大，资历也最深。阿光在小少爷的授意之下成为了新的账房，他心底其实也是极不乐意的，阿光的样子他早就看在眼里，因此他实在不理解季少爷为何如此做法。
　　不过他既然是客栈里资历最深的老人，就得有长辈的矜持，所以他纵然心底里一万个不愿意，但是表面上却从不表露出来。
　　不止没有任何表露，甚至于当季少爷请他来教导阿光时，他也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只是他心中所想的却是要如何敷衍过去才好。
　　在这种情况下，梅账房尽是捡一些难的地方教他，却不教他基础，他希望借此方法让对方知难而退。
　　不过不得不说梅账房的这种想法显然太高看阿光了。
　　至于阿光，他还是以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认真’听着老账房的教导，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甚至于连一句应和的话语都不曾有。
　　梅账房对于阿光的表现当然是恼火不已，索性临结束之时直接给他写了几道难题，打算等对方答不出来时再借机嘲讽一番。
　　值得一提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就在梅账房已经做好了准备想要教训阿光时，阿光却对于昨天的问题给出了完美的答案。
　　梅账房自然不会如季无忧一般将阿光认为天人，反而开始怀疑是不是少东家背着自己偷偷帮阿光做了解答。他可是记得昨天自己出题刁难阿光时，少东家可是就在不远处，虽然那时候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听没听见，上没上心谁又能说得准呢。
　　有了这种想法，梅账房又当场出了几个题来考究阿光，见阿光果然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饶是梅账房自认为涵养极好，也忍不住发起了脾气，“你不要以为耍着小聪明让别人帮你做了回答，就能从我这里蒙混过关了……”
　　“老掌柜的这是指桑骂槐呢？”梅账房正说得起劲儿，却不防季无忧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
　　“老夫不敢。”见来者是少东家。梅账房纵然再不想，也只能暂且收了方才的气焰。
　　季无忧显然没有陪着对方弯弯绕绕的意思，他直接挑明了话题道，“梅账房言下之意不就是想说本少爷偷偷帮这小子回答问题了吗？真是，您一大把年纪了，怎么看人的火候还不如我呢。”季无忧一语双关地说道。
　　见对方依旧一副诚惶诚恐地模样，唯独脸上却仍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季无忧也懒得继续解释，“梅先生再出几道题现场考考他，不就知道这小子的真是水平了吗？”
　　“老夫刚刚试过了，这小子却一个也没有回答上来。”梅账房自认抓住了季无忧与阿光的‘破绽’，终于不再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季无忧却摇了摇头，“不对，您这就欺负人了不是，客栈里所有人都知道阿光这小子呆头呆脑的，从来说不好一句完整话，您这样考较他，他怎么可能让您满意呢？”
　　季无忧不提阿光的情况还好，一提梅账房心中更是来气，‘感情你小子知道这不是个正常人，还让我来教他，这不是存心耍我嘛。’
　　他打心底里认为阿光绝无可能听进去了自己昨天的指导，因此他依然不愿意错过这个羞辱阿光的机会，“既然少爷觉得老朽的办法行不通，不知道少爷自己又有什么好办法？”
　　梅账房还在寻思着若是季无忧推脱耍赖自己应该怎么办，谁知对方却胸有成竹地说道，“这小子话说不好，字倒是写得不赖，梅先生就像昨天那样将题目写在纸上，让阿光来写着作答不就行了。”
　　“这办法真的可行？”梅账房看着旁边痴痴呆呆几乎完全没有将两人的任何一句话听在耳中的阿光质疑道。
　　“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季无忧嘴上说是试试，但却一副笃定的语气。
　　“昨天的问题真不是这小子假少爷之手作答出来的？”见季无忧直到这时候还能一副云淡风轻的做派，原本坚定的梅账房终于开始动摇起来。
　　“先生与我共事多年，我的字你又不是没见过，你看看这是我的笔记吗？”梅账房望着阿光昨日写就的答案漠然不语，只是他心中却忍不住嘀咕道，‘就你这水平也写不出这模样的字啊。’
　　季无忧见对方算是默认了，这才接着道，“至于私下另外教阿光这小子，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阿光的情况梅先生您也看见了，要是您都教不好得话，那我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梅账房心中暗暗点头称是，谁知季无忧却话锋一转道，“何况本少爷也没这耐心不是。”
　　‘感情你一句没耐心就把他推给我了，’梅账房心中又忍不住开始骂娘起来，“那就按照少东家的办法试一试吧！”老先生原本已经想好放过阿光这小子的准备了，最终还是因为季无忧的最后一句话改变了主意。
　　阿光虽然因为走火入魔而变成了如今痴痴傻傻的样子，但几十年下来某些几乎已经被刻进骨髓的能力却保留了下来，譬如之前无意间在季无忧身前露了一手的书法，又譬如此刻的计算能力。
　　看着阿光当着自己的面近乎完美地写下了几道问题的答案，莫说梅账房，就连本已胸有成竹的季少爷都微微有些吃惊起来。
　　但最震惊的却仍是梅账房，除了震惊，他还有一丝尴尬，尤其是想到刚刚自己咄咄逼人的模样。
　　季无忧这时却仿佛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争论，只见他指着阿光的字向梅账房道， “我一直就说阿光这小子的字写得极好，梅账房您看是吧？”
　　“正是，正是！”梅账房终于第一次开始承认阿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