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释神》林吉特

148、永恒八

　　浮生治好了舒员外的独子，也按照原本的约定在其病好之后为其剃度出家。两件事做完之后，浮生以恢复身体为由将自己关在静室之中，谢绝一切拜访。
　　如此又过了大约半个月的时光，浮生终于出关了。那时，浮生连续治好了三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一次再也没人怀疑浮生治病救人的本事了，因此这半个月的时间，洗凡寺山上山下再次被围得水泄不通。与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来洗凡寺的全部是天龙一国的达官显贵之人。
　　听完寺中之人将这半个月内洗凡寺的情况报告了一遍，浮生并没有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反而询问对方舒员外承诺捐赠给洗凡寺的全部家产是否已经收到。
　　对方先是点头说收到了，然后告诉浮生舒员外的病情果然开始爆发，最后一次去他家里清点财物的时候对方甚至已经无法下床，并感叹浮生的医术果然高明，居然能够看出当事人都没有注意到的病症。
　　浮生却并没有任何高兴的样子，他一脸淡然地听完了关于舒员外的情况，竟然又转回静室开始修炼起来。
　　这次浮生没有在静室里呆太久，下午，浮生就再次走了出来。出关的浮生依旧是一脸淡然的表情，但是他却吩咐寺里的僧人带自己去舒员外的住处看看。
　　舒员外的情况比浮生之前听到的还要凄凉许多，全部家产捐给洗凡寺之后，舒员外便是连之前的大宅子也没有了，好在他家里原先的一个下人感念主人家的恩德，让他住进了自己的家里。
　　浮生见到舒员外时，对方正捂着腹部躺在床上，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见到对方，浮生的第一句话是告诉他其子已经救好了。舒员外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
　　浮生不辞辛苦领着众人特意过来见舒员外最后一面，但见面之后说完这句话，浮生突然又变得无话可说了。
　　许久之后，还是舒员外忍着病痛打破了平静，他抬头看了一眼众僧，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到了浮生身上，“大师说得没错，舒某人落得如今的凄凉下场，完全是前半辈子欠下的债太多了，以至于后半生遭到了报应。如今我是个将死之人，许多事情都已经看开了，不知道我现在在大师面前忏悔自己上半生的罪孽是否还有用。”
　　浮生没有说话，倒是他身后的一个僧人点头道，“有心忏悔，诚心向善，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为时不晚的。”
　　舒员外闻言点点头，他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接连着深呼吸了好几次，不知道是想要暂时压下身体上的病痛，还是想要克服心理上的关隘，几次呼吸之后，员外还是开口说话了，“其实舒某人年轻时是山贼出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舒员外说出了自己隐瞒了半生的秘密，心里终于变得舒坦了，但周围的僧人却个个都变得吃惊不已，纷纷面带惊恐地看着他，唯独浮生还是一脸淡然，“我知道。”
　　浮生的话更是大出众僧意料之外，他自己倒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依旧冷漠地盯着病榻上的舒员外道，“当年四季村的秦家，不知道舒员外是否还有印象。”
　　舒员外同样定定地看着浮生，他的吃惊犹在众僧之上，好半天之后，才听到他以苦涩的声音点头道，“是个骨气人家。当年碰到天灾，山上的兄弟们吃不饱饭，只好到四季村打打秋风，众人见到我们的阵仗无不吓得哭爹喊娘，只有秦家人，敢拿出农具来反抗。大家虽然心里佩服他们的勇气，但为了立威，也不得不杀了他们。”
　　“我就是秦家的漏网之鱼。”尽管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当浮生亲口承认之时，众人还是被震惊到了。
　　“你们出去吧。”浮生不再理会众人，他甚至主动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自己与病重的舒员外。
　　众僧在门外等了接近两个时辰，屋内突然传来舒员外大哭的声音，大家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冲了进来。只见室内舒员外正跪在浮生身边痛苦不已，而浮生此时则虚弱地歪倒在床边。
　　这场景已经不难推测发生了什么事情，浮生竟然不顾一月之期未到，强行运功为舒员外治病。
　　一帮人中，以莲生与浮生的感情最是亲近。知晓了舒员外的往事之后，他自然对对方也没了先前的同情。见此刻两人的身体情况完全反了过来，莲生大是心疼道，“你明明知道他做过什么，为什么还要救他。”
　　浮生闻言，只是对着莲生勉强一笑，以微弱的声音说道，“山贼已死，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舒员外了。”言罢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接着便带着释怀的微笑昏迷了过去。
　　自从开始为人看病之前，浮生就已经立下规矩一月之内不能连救两人，此时他亲手打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
　　此事之后，浮生大病了一场，不日之后醒来，身体也已经大不如前，甚至连继续救人也做不到了。
　　洗凡寺里的僧人们已然得知了舒员外的过往，也已经清楚了他与浮生之间的关系。看着如今的浮生虚弱到终究不可能复原的身体，同时也失去了继续治病救人的能力，自是大叹不值，言辞之间甚至毫不避讳地流露出了对于舒员外的愤恨之意。
　　众人知道浮生对于舒员外太过善良了，唯独浮生自己私下里却摇着头道，其实自己是幸运之人，众人只看见了浮生原谅了舒员外，救治了舒员外，却从未有人能体会到其实舒员外同样也救赎了自己。
　　面对尤为愤愤不平的莲生，浮生还特意告诉他自己虽然因为救治舒员外而失去了继续看病救人的能力，但却也因祸得福在佛法的境界上又出现了新的顿悟。
　　浮生居然又顿悟了，这却是莲生不曾想到的，出于好奇，他问道这次师兄顿悟到了什么，浮生告诉他，上次他从死亡中悟到了生机，这次却是由生机中悟出了死意。
　　事实上那次强行救治舒员外实在让浮生原本就不甚强壮的身体直是一落千丈，便是连日常的行走生活都开始变得吃力起来。众僧看在眼里自然大是同情，浮生自己倒是看得开，他时常看玩笑说那次逆天行事，老天爷没有直接收了自己一条小命，还能允许自己在世上苟延残喘下去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浮生一生碰到的奇事不可谓不多，譬如在往生塔中的佛舍利中‘见到’已经圆寂的师父，譬如突然便拥有了为其他人看病治疗的本事。但任何一件事都没有浮生最后碰到的这件事情来得玄幻，或许也正因为这件事，才有了后来月牙修炼的浮生一梦。
　　自从身体变得虚弱之后，浮生的精神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突然有一天，他告诉众人，自己在梦境中结识了一位高人，对方学识渊博，震古烁今，自己跟他学到了很多有用的东西。
　　这件事情比以往的任何一件事件都要玄乎，浮生周围没有一个相信的，包括那时常年伺候他起居的莲生。浮生告诉莲生，这种奇怪之事，莫说他们不信，他自己一开始也是不相信的，就连梦中的高人第一次见到浮生的时候同样大叹奇怪，说什么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主动进入到他的第三境中。
　　月牙看到‘第三境’三个字的时候心中便已隐隐有了触动，他印象中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词语，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了。既然一时间找不回记忆，月牙只能摇了摇头先摒弃掉头脑中的杂念，继续看了下去。
　　第一次的梦境之后，浮生又在后来的梦境中多次碰到此人。在这种情况下，浮生只能慢慢相信这个事实，对方在一开始的惊讶过后，也不再继续纠结浮生的过往，两人竟然就这般开始在梦境之中探讨起各种学问来。
　　那时浮生作为世上有数的得道高僧，佛理知识之渊博可以算得上是世间罕见了，本以为难逢敌手的他在与对方的不断探讨中居然发现对方的才智居然不在自己之下。
　　这其中最让浮生震惊的是对方的佛理，这是浮生的老本行，也是与对方相谈时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但是一开始浮生却惊讶的发现对方居然完全不懂佛理，甚至于压根都不知道世间有佛门的存在。所以一开始，浮生倒是花费了好些心思给对方灌输了不少的佛经要义。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都是浮生说，对方听，等到第四次时，对方开始与浮生说佛时，竟然已经开始有自己的一套思想了。这种情况一般只会在浸淫佛法数载乃至数十载的高僧身上出现，对方仅仅听了三次，就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已经不是悟性惊人四个字就可以形容了，浮生甚至都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欺骗自己：高人原本就是一个精通佛法之人。
　　但最惊人还是第五次在梦境中相见，那时谈及佛法，对方已经可以与浮生有来有往，完全不在话下。浮生心中的惊讶当然是无与伦比的，但是对方竟也是一副吃惊的表情，好像浮生能在佛法上不败于他同样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高人当时的原话是，“论佛法的话，我相信自己已经掌握的精无可精了，没想到却还是辩不赢你，只怕论及佛法，这世上要以你为第一了。”
　　对方的语气如此自傲，浮生却一点儿也不觉得不舒服，反而难得地生出了一丝知己之感。但梦境中的事情醒来之后他或多或少会有所忘却，而且并非每次梦境对方都会出现，基于这两点，浮生迫切地想要在现实世界中见到对方，谁知对方听说了浮生的要求，只是笑着问了浮生一句，“你听说过北山之巅吗？”
　　见浮生茫然地摇了摇头，对方依旧只是笑了笑，“那样的话，恐怕我们这辈子的缘分估计仅限与此了。”浮生闻言大急，直说自己可以安排人去寻找。对方却语气坚定地告诉浮生他是不可能找到的，而且就算找到了，浮生也是见不到他的。
　　月牙读到这里，心里的震撼实在无以言表。
　　北山之巅，北山之巅。
　　浮生大师没有听说过，但他月牙可是知道的，他不止知道，甚至于还亲自上去过一趟。
　　而且这时他也终于想起来‘第三境’这个词语他是什么时候听说过了。那是月牙他们刚刚知道长青的身份之后，从长青介绍自家功法时听来的。长青所在的魔宗修习的永恒功法分为三层，第一层是入境，第二层为永恒境 ，而传说中的第三层，分明就是叫‘第三境’。
　　想到这里，月牙再也没有心思仔细观看手上的《浮生一梦》了，不过好在此书到此也已经进入了尾声。浮生大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离开了洗凡寺独自一人重新步入红尘，临行之前他还叮嘱莲生大师将自己的生平记录下来，这才有了浮生一梦。
　　月牙自小便熟读各种典籍，看书的速度虽然比不得闻芷，但也绝对不慢。前前后后大约花了一个时辰，便将整本的《浮生一梦》看完了。
　　见月牙合上了手中的《浮生一梦》，此时最紧张之人反而是谎言已被拆穿的空桑，他正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月牙的各种反应，谁知对方却只对他微微一笑，“这段时间有劳空桑师兄照顾了。”月牙说话间将刚刚看完的《浮生一梦》还给了主持本因大师。“恐怕也是月牙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空桑听见月牙的惊人之语忍不住又慌张起来，“你现在的身体这般虚弱，还能到哪里去？”
　　月牙闻言只是灿然一笑，“北山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