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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半死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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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半死桐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渐渐醒来,睁开眼,仍是一片黑暗,原来噩梦仍未结束。
有人在唱歌,那是一只年代久远,曲调悲凉的怨歌。似乎有些熟悉,却又十分遥远,久到她已忘记最初听闻是在何时何地,又是谁曾经在悲伤的吟唱。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摇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他望着天边,歌声戛然而止。
“昭阳你醒了?”
她的意识已然清明,却不想回应。
“记得吗?这是母亲最喜欢的歌。”他自顾自说着,“她喜欢在婴儿床前,唱着歌哄着我们入眠。”
他是疯子。
他说的自然也是疯话。她报之以冷笑。
“你忘了吗?你忘了母亲,忘了我吗?”
“你把一切都忘了,只记得你的帮主父亲,是不是?”
他骤然发作,紧紧攥住她的双肩,疯狂地用力摇晃,令她五脏六肺都要颠倒过来,血腥又涌上喉头。
“昭阳,昭阳,你和父亲一样的冷酷,你也和我一样的冷酷,因为我们都是流着司马家血液的人,我们同一天出生,却有着天与地一样的命运,你在光芒中欢笑,我却在黑暗里挣扎。”
她抬起头,用力咳着,“呸,你,是,妄想狂!”
她记忆里有四岁学剑的艰辛,有六岁除魔的惊骇,有少年时游历的飘零,有初为帮主的惶恐,就是没有他说的奇闻。
猫捉住老鼠,总是不立即入腹,而是大加折磨一番,将那可怜的东西彻底摧毁,最后才要大快朵颐。
这厉英凡真会编造故事,做戏的本事倒是一流,难怪当年她错看了他。
蓦里心头一震,当年她选中了他做未婚夫,多半是因为对他有莫名的亲近感。而那时他只不过是名表现优异的普通帮众…
不,不,她不能入他的魔障,她决不能相信这荒谬可笑的故事。
“这真相令你害怕?”
他阴测测地笑了起来,“我们的先祖司马金钗,她创下了金钗八式和金钗门,为的是保卫她心爱的皇太子,自她之后,金钗门人全是女子,金钗八式为女子而创,男子无法习练,渐渐地,司马家有了一个荒唐的规矩,”
“那就是,生男不如生女,生女入金钗门,生男则任其自生自灭。”
“呵呵,昭阳,你听到了吧,我们的父亲就是一个被家族冷落的可怜虫,什么武功也学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那些堂姐妹们在江湖、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名场四海。他想赶上她们,他拼命拜师学艺,他疯狂地修练,但仍只是枉然,金钗门的武功独步武林,要想超越谈何容易,更令他痛苦的是,他的努力不仅没有收获,反而被家族看作是野心大于能力的逆子,他被赶出家门。”
“昭阳,昭阳,这部分的故事,他一定曾经告诉过你吧?”
他轻轻替她拭去唇边的血,笑声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就算不回答,但是心里已是相信了吧。”
“他不甘心,他偷了金钗八式的密芨,来到这远离中原的天南,他隐名埋姓,仍未放弃超越金钗门的想往。就这样,他等了二十年,呵呵,昭阳,你知道什么奇妙的事发生了?”
“皇室内乱,金钗门自然卷入其中,一门精英尽数折损,竟然从此日渐消弱,最后绝迹于人间。我们的父亲乘乱而起,创立了天南帮。”
“但是他并不满足,他要代替金钗门的位置,知道在他身上已是不可能成功,他把目光放在了他的子女身上…”
他说到这里,森然笑了一阵,“昭阳,呵,你的手象冰一样冷,你害怕了吗?”
“他有一对刚出生的婴儿,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不用我说,你知道他们是谁了吧,他自己虽然是家族规矩的受害者,却自己中了魔,成了不折不扣的司马家疯子,他也只培养那个女孩,对男孩置之不理,后来到了婴儿三岁时,他竟然下定决心,要除掉自己的亲生儿子。”
“只因为他们一起成长,互相依赖,只要稍一分离,另一个就要哭闹不止,这妨碍了那疯子的大计,他要一个武功盖世名动天下的大侠,而不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普通兄妹。这打算被那婴儿的乳母发现,她带着男孩逃走,从此这一对婴儿就分开,一个在天南帮里作着少帮主,而另一个,过着流离困顿的岁月…”
记忆里那些黑暗不堪的往事此时涌上心头,想不到如今对她说出来,除了极端痛苦,竟然有了从未有过的阴邪快意。
她听不下去,猛地打断他,“厉英凡!你说你,是我的、我的兄长,为什么不早些明说?父亲死了多年,你的仇怨也该结束了,为什么要用这样无耻的手段来争天南帮主,如果我真有兄长,我愿意拱手相让帮主之位…”
“哈哈哈哈,”他狂笑,“好个妹妹,你以为我厉英凡是叫花子吗?用一个天南帮主的位子就能消除这二十几年来的仇恨,昭阳,你听好,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无论要用什么样的手段!不用别人的施舍。”
“即使你说的是真的,以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配做我司马昭阳的哥哥,你想用这些让我死得更痛苦,只是白费心机。”她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无一丝愧疚于良心正道,怎么会有这样嗜血恶毒的哥哥?
他沉默了一会,她感到他冰冷如蛇的手掌在她脸上缓缓滑过,她奋力偏过头,狠狠咬住。
陌生的血液尝来如此苦涩,她松了口,呕吐着,分不清吐出来的,到底是谁的血。
“我不是你哥哥,你也不是我的妹妹,”他仍然用他血淋淋的手掌抚着她的头发,声音邪冷入骨,“我用不着和你相认,用不着你的承认,因为你和我,本来就是一个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你!…”她再也无法镇静,她最害怕的事已浮出水面,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一刻他能变成永不开口的石像,或者她沉入无边寂静的黑暗。
“你有多正义,我就有多邪恶,光明与黑暗是永远无法共存的。”
“昭阳,这事实早在八年前,十重山你不杀我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十重山?
这个地名有如一道霹雳,在她头脑中炸开。
那还是在她十四岁时,游历江湖,在一处名为十重山的地方遇到一伙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少年意气的她当然不会放过这种修练的良机,她单人独剑,一举挑了这个有七名头目的组织。
七名头目,六人死于她剑下。
她放过了那个年纪最小,有着一双凌厉目光的少年。
只因为在出剑向他的一霎那,她竟然心中涌起波波莫可名状的悲哀,她无法再继续下去,只能收剑,冷冷丢下一句斥责,“从此改恶向善,不然我终会取你性命!”
她永远都没忘记他寒如冰霜、深似怒海的凌厉目光和他愤怒、羞惭、疯狂交织在一起的神情。每一次想起,都会突如其来的心悸,原来,原来…
“是…你?”
她可以杀他,但不能那样对待一个被命运抛弃的至亲,她不能想象他心中的愤怒。
他嘿然冷笑,“是我。”
比毒发更为摧折人心的痛苦淹灭了她所有的意识,一直以来用坚强意志筑起的城墙终于颓然崩塌。
她缓然吐出一口气,对着面前看不见的人说,“厉英凡,你羸了。”
“如你所愿,我在地狱里也不会安宁,我的确是应该死在你的手上。”
“现在,让一切结束吧。”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死在自己的手里,是不幸,还是幸运?
她这样想着,感到他抱紧了自己,越来越用力,几乎令她无法呼吸,她听见他苍凉、狂乱的笑声。
他笑了很久,才对她说,“昭阳,是的,我羸了,我要杀了你,我该杀了你,死亡是结束,死亡是开始,死亡…”
他转头看四周的风景,又添上一句,“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潭中有水,潭边有林,林中有木,木能取火。
这是多么漫长的过程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