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国公主（双重生）》山楂酪

1、腮凝新荔

　　建武二十七年，三月春。

　　从苏州去往大都的运河，出港的船只，舳舻千里，夹杂其中的一艘繁华的商船，倒不那么显眼。

　　这些商船除了主人运载的货物，也会将一部分空置的船舱租赁给商户，多是从苏州运往大都的上等丝绸和纱料，一些苏州本地特产。

　　白日里，数艘巨大的船只与小商船擦身而过。

　　好奇之下，问得商船老板，方知原来是陇上连日大雪，冻死无数牲畜和植被，这些便是运送粮食的军队。

　　头顶明月高照，河水之中波光粼粼，四周静谧无声，只能听见风声，波澜拍打船身的声响。

　　三月的天气，苏州的天还很寒冷，站在大船甲板，冷风呼啸而过，更是冷得人身子直打哆嗦。

　　一个穿灰色长衫的清秀小厮拢着衣领，缩着脖子，一手推开房门，另一手提着只照明灯笼。

　　添些细炭，正准备退出房门，听得一段不真切的呓语。

　　撩开罩着床榻的淡雅湖绿色纱幔，以丝线绘制金丝莲的软枕里，一头如瀑的青丝散开，铺展了大半软枕，借着橘色的灯火，依稀可见一副美人枕臂春睡图。

　　但见她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艳惊一堂春色。

　　美人眉心微皱，粉唇一张一合地轻轻嘟囔着什么：

　　“我已经没有国，也没有家了。”

　　见主子似陷入梦魇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眼角落泪，小厮很是着急地握住她的手，一开口，却是脆生生的嗓音：“公主别怕，奴婢一直在这里陪着您。”

　　床榻里的人睁开双眼，眼角湿润，见到半蹲在床边的人是琥珀，乱如麻的思绪稍稍平静。

　　最近几日，她总是会做那个可怕的梦魇。

　　一遍又一遍，将她带入那个残酷的世界里。

　　感受到一只干燥的手掌给予的温度，楚元梨汲取着这一点温暖：“琥珀，这辈子，我一定让你吃遍所有爱吃的，快乐无忧。”

　　琥珀听不太懂，只懵懂点头：“能跟在公主身边，奴婢就高兴。”

　　忽地，船身剧烈摇晃了下。

　　琥珀身子往前一栽，差点撞到床头，幸而得楚元梨拉拔一把，才没有磕到头。

　　这厢，楚元梨定了定心神，闻见不远处一阵嘈杂声，眼皮子一跳，匆匆掀被而起。

　　披了件外衫，她拢着披风走出房间。

　　甫一走出，遇到同船的商户，对方携带家眷，很是慌张。

　　远处几艘巨船火光滔天，有人在求救，锣声锵锵，有兵器碰撞的铿锵之声。

　　甲板上聚集的商户们顾不上寒冷，争先恐后去询问船家主人，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咱们不会有事吧！”

　　船家见多识广，虽心有余悸，仍是勉强安抚着：“水匪是为赈灾银粮来的，咱们应该不会有事。”

　　话落，身后一艘商船传来惊恐的喊叫声。

　　借助灯火，依稀可以瞧见一艘小船无声无息靠近，恶贯满盈的水匪一登船，便大开杀戒，鲜血喷洒。

　　隔运河上一段距离，都能闻见飘来的浓重血腥气。

　　显然，商船主人高估了水匪的心狠手辣。

　　蚊子腹内剜脂油，鹭鸶脚上劈精肉，于救灾银来说，她们这些商船的确不值一提。

　　可再小的利益，也是利益，贼不走空，顺手一捞，足够这些亡命之徒嚼用大半年。

　　何况，这些水匪天性嗜血，并不单单是为的钱财而来。

　　湍急水流，风声鹤唳，隐隐可见对面甲板上凶恶之徒在凌辱一名梳着双丫髻的清秀丫鬟，令楚元梨不由后背发凉。

　　似乎印证她心里的猜想，身边琥珀惊呼：“啊，有小船朝我们过来。”

　　闻言，商户们开始哀嚎：“完了完了，这些都是手里见过血的穷凶极恶之辈，只怕夺去钱财，还不肯留我等一条活路。”

　　眼瞧众商户情绪失控，准备四散奔逃，一道嗓音掷地有声：“诸位所有，连同手底下的仆从，我们人数加在一起约莫上百人，何需惧怕区区十数人的匪贼？”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湛蓝色长衫的隽秀少年，身量纤瘦，剑眉飞扬入鬓，生得唇红齿白的一副好相貌。

　　见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众人不以为意，有商户嗫嚅着嘴唇：“说得容易，那些都是亡命之徒，手里头攥着人命，我等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敌得过对方手里的刀剑。”

　　那蓝袍少年率先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亮出：“不过是软弱之人替自己找的借口。既然横竖都是死，何不豁出去，替自己挣得一条生路。我们大伙全部团结起来，以人数定能压制对方，相信过不久，很快两岸卫所指挥使的军队会过来支援，诸位以为如何？”

　　两岸卫所指挥，给在场商户一个求生的希望。

　　于是众人依言，把所有能用到的劳动力全部聚集起来，船舱里能用到的称手武器不多，棍杆杖棒，很多人干脆操着船锚和船桨。

　　不消片刻，贼人的船只一左一右靠近，试图用云梯强攻。

　　早有壮汉们守在船只各个方位，运用人海战术，暂时没叫那般水匪登船。

　　不过，也只拖延一刻，掠夺完前方商船的水匪见这边还在胶着，气势汹汹架船而来。

　　很快，一道防线被攻破，见势不对，船主打算开着小船开溜，几名商户彻底没了斗志，朝小船蜂拥而上。

　　扭打的，推推挤挤的，人头攒动，一时场面混乱。

　　面对一群匪贼，楚元梨还算镇定。

　　“我们哥几个还没动手，他们倒先打起来，哈哈哈，真是好笑。”说完，那为首的水匪落到甲板上的蓝袍少年，唯独他，同旁人的狼狈不一样。

　　见惯在生死关头抛弃亲人，眼前蓝袍少年一派云淡风轻，似乎丝毫不畏惧自己。

　　见对方身穿绫罗绸缎，气质不俗，身边跟着的小厮长得眉清目秀，观之多半是非富即贵。

　　为首的人一抬手，立时有三两人抬刀上前。

　　终于，那人身形动了。

　　楚元梨退后一步，月影轻点脚尖，跃众而出。

　　月影一条腿横扫过去，直接撂倒两个，刚一起身，一道掌风袭来，她轻巧闪身躲过，同时抬起手肘捅向对方腹部。

　　初时，月影占据上风，可很快被七八个水匪团团围住，自顾不暇。

　　几个水匪朝楚元梨所在的方向过来，恰巧这时，岸上传来火把照明的灯光。

　　再不迟疑，楚元梨同身侧的琥珀和雪竹道：“你们可会泅水？”

　　琥珀和雪竹不约而同：“不会。”

　　一只手掌贴在脊背，轻轻一推，将两个丫鬟推入运河，眼看水匪抬手抓来，楚元梨闭目一跃，从甲板跳下去。

　　冰凉浸骨的河水，狠狠拍打着脸颊，耳朵传来嗡嗡声，眼前幽黑得不见一丝光亮，她笨拙而努力挣扎着。

　　四周好像很寂静，整个人浑身气力被抽去，因为惊慌轻轻张唇，不断有水流灌入口鼻，得不到新鲜的呼吸，整个脑子昏昏沉沉，陷入无尽黑暗。

　　难道，她又要死掉了？

　　可真是不幸。

　　临瞌上眼皮前，不知是不是幻觉，头顶一个黑影沉下，如一尾灵活的鱼儿在水里遨游。

　　昏暗的湖底，眼前模糊不清，楚元梨瞧得不太真切，依稀瞧见盛放着一枝紫色虞美人。

　　*

　　“不好了不好了，娘娘，外面的守卫都撤走，听说是随陛下一起出城迎战。夏国和燕国军队前后夹击，陛下恐怕，恐怕很快要支撑不住。”婢女琥珀慌张地奔回内殿，额前碎发凌乱。

　　连派来看守椒房殿的人都被撤走，可想而知，眼下的情形，到了何种地步。

　　连平日里只晓得绣花烹煮小食的琥珀，都知晓事情的严峻性。

　　大梁皇后一身日常宫装，稳靠在贵妃塌上，对着身侧的侍女招了招手。

　　侍女抱着托盘，上面盛放着一壶美酒。

　　琥珀见状，哭哑着嗓子：“娘娘，不要……”

　　她斟了一杯玉液，捧着金盏，一饮而尽。

　　远处的宫殿传来打杀声，她想看一看南边的天空，因为那是夏国的方位。

　　她从贵妃塌里起身，迈出的每一步子，摇摇欲坠。

　　还没走出宫殿，心口剧烈的绞痛叫她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兵器碰撞声，越发刺耳，胸口一阵阵抽疼，在侍女琥珀的搀扶下，她终于来到廊下。

　　“瞧着这片湛蓝天空，好像本宫当年长路漫漫和亲路上的蓝天。”

　　慨叹完，她又回身去看被困身多年的椒房殿。

　　耳边，传来沉稳急促的步伐：“公主。”

　　大梁臣民，咒骂她是亡国妖后，是红颜祸水，谏言皇帝立即将她处死……这样的称呼，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耳听。

　　楚元梨强撑着回头，云髻花颜，乌发丹唇，一抹鲜艳的血渍印在唇角，如花园里被人碾碎的花瓣一样，有着种破败的美感。

　　她看不清那人，只依稀看到对方身穿夏国铠甲。

　　那将士明显怔愣了下，抬步踏入椒房殿。

　　楚元梨早已是强弩之末，眼前一黑，整个人往下栽去。

　　一条长臂揽住她的后背，将她的脑袋搁在他的怀里，盔甲坚硬又冰凉，却是她为数不多的温暖。

　　望见那将军模糊的眉目，一种熟悉感跃然而上，她大口大口吐着血，看不太真切。

　　一滴温热的水珠顺着刚毅分明的下巴线条，滴落在额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眼前这个为她落泪的是谁？

　　她想要努力看清跟前人，但眼前的视线越发模糊，将军的眉目也变得越发朦胧，整个杂乱的世界一瞬变得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