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君长久安》暖阳金粟

3、第二章

　　慕玖觉得自己甚是小估了溧安城的大小，一城之大，大到从城南入城的她绕着大街小巷走了近半旬方才快到达城北山脚。
　　溧安城去往瑶山山脚的方向有一片树林，白日里还会有些路人，晚上却是阴森森的，伴随着鸦雀稀稀落落的叫声和偶尔传来的野兽吠声，甚是骇人。
　　眼见月幕一寸寸拉下，慕玖合计着得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才行。

　　林子深处草木摇动，一席白衣身影晃过，快到只留残影，紧随其后跟着两个黑衣人。
　　寻得一个栖脚的枝丫，白衣人转身站定，腰间略显突兀的红色衣带在月光下染上一层血淋淋的煞气，分外显眼。
　　“两位，不离不舍的跟了一路，有何贵干？”声音森冷，居高临下。
　　其中一名蒙面人手持一柄弯刀指向白衣身影：“乖乖交出魂玉，便留你一条性命。”
　　动作间蒙面人手腕一角不经意露出了个形似月弯钩印记的标志。
　　“弦月门的人。”白衣人哂笑一声，“哼，只怕你们没那个命来拿。”
　　话音将落，两个黑衣人便欺身而上，只在错落间，刚刚开口说话的蒙面人就倒下了地。
　　白衣身影避过另一名黑衣人迎面的杀招，指间一片细长叶片，边缘沾有星点血迹——
　　“现在逃命还来得及。”
　　黑衣人呆楞一秒，怒目高喝，正欲抬刀，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却是被翠绿叶片一招封喉。
　　下手可谓干脆利落。
　　白衣人弹了弹叶片上的血渍，薄唇轻启，低声言语道——
　　“可惜，已经晚了。”
　　接着连瞥都懒得再瞥一眼直接抬脚走了。
　　独留一叶翠绿打着旋儿落下。
　　尚未行至百步，林间声响使得白衣人复又停下脚步，眸光冷冽。
　　“谁？出来。”
　　白衣人紧紧盯着草木深处，风中传来细微窸窣声，抬手暗器已掷出。
　　听得一声闷哼，他抬步前去查看，却是未发现一人。
　　白衣人倒也不甚在意，拂了佛衣袖转身离开。

　　慕玖刚睁开眼时还茫然不知身处何境，她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师父摸着她的小脑袋瓜宠溺地对她笑着，说了些什么已然记不清晰，后来又出现了个小男孩，可惜梦境朦朦胧胧的来不及看清样貌，只觉得在哪里见过。
　　等彻底清醒后她才猛地惊起身，不料却扯动身上伤处，直疼的她龇牙咧嘴。
　　“嘶，真是倒霉。”
　　慕玖一咬牙将肩头暗器拔出，本以为是只普通镖箭，上面流转的暗光却让她借着微光细细多瞅了几眼，没想居然是只玉觿。
　　还挺奢靡，拿这个当暗器使……
　　幸好伤得并不严重，也未溢出多少血渍，只是道较浅的口子。
　　慕玖用随身的手绢简易包扎好，她摸了摸身后土壁，心中哀怨：这是哪儿呀……
　　夜间时刻，慕玖在四周找寻大半圈，居然一家可暂住的客栈都没有，于是她干脆心一横选了颗结实的树枝倚躺，打算将就着过夜。
　　毕竟话本子里面的大侠牵根绳子就可以睡觉，草木林里尚有虫蚁走兽，树上多少安全些。
　　哪知千防万防，最后却莫名被人给暗算。
　　更是面都没看清，就被打得咕噜咕噜滚下山谷，掉落这个坑里。
　　慕玖越想越气，随手抓起一颗石子扔向地面。
　　“什么人啊，扰人清梦就算了，还无缘无故出手伤人，真是讨厌，欺人太甚！”

　　外面天色尚未吐白，洞中更是幽暗一片，看不分明。
　　慕玖本以为此处荒芜，理应甚少人迹，但方才她扔出的石子却是砸中了什么，引出短促的呼声。
　　声音虽细微，以慕玖的耳力仍是听得分明，她潜意戒备起来。
　　慕玖又捡起一粒石子，试探性的掷向光线无法到达的那一角落，这次她听见了衣物与地面摩擦的声响。
　　“什么人？”慕玖手掌覆上腰间藏匿的防身弯刀。
　　“公子莫慌，我、我是孙家女思雪。”女子话音彰显些微的害怕。
　　孙思雪安抚着自己的情绪，再开口语调已逐渐平稳：“白日游玩时不小心从山谷跌落到这里，无奈此地四面陡峭，沟壑颇深，乃至身陷困境。”
　　原来真的有人和她一样倒霉。
　　能在这个地方遇见可真是种奇特的缘分。

　　明了由始，慕玖松了口气，放下警惕：“在下木九，姑娘莫怕，我不会伤害姑娘的。”
　　沙沙声响，孙思雪似是挪动了下身子，倒抽出一口气，慕玖出声问道：“姑娘身上无碍吧？”
　　“无妨，只是些许磕碰。”孙思雪答道。
　　“那便好，姑娘好生休息会儿，待到天色稍加明亮些，我们再一同看查看如何上去吧。”
　　孙思雪隐匿在角落的阴影之下，细声道：“好。”
　　慕玖这段时间急于赶路，舟车劳顿，方开始打坐静己，周身疲惫就泛涌而上，还没片刻，居然打起盹儿来。
　　直到一束光洒落在慕玖身上，她才渐渐醒来。慕玖揉了揉眼睛，看向对角处还在浅眠中的孙思雪。

　　虽说两人现在的样子都谈不上体面，但从孙思雪的衣着装扮上可以看出，应是大户出身，如若细观会发现其实她的长相十分清秀，即使是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仍然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宛如刻在骨子里的闺秀之气。
　　孙思雪悠悠转醒来，眼前慕玖近在咫尺的脑袋惊得她急忙后挪，后背紧紧贴于壁上：“公子？何事？”
　　慕玖神态自若，蹲在孙思雪身前，从衣兜里掏出几个果子，用衣袖内侧擦净递给她：“醒啦，饿不饿，先吃点果子垫垫吧！”
　　孙思雪缓缓接过，慕玖看出她的拘谨，啃着果子笑嘻嘻道：“放心啦，没有毒，也不会闹肚子。”
　　“嗯。”孙思雪咬了一小口，酸酸甜甜的，味道还可以。
　　即使她现在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依旧在每口细细咀嚼，不失仪态。

　　天光已渐渐明朗，洞内景象可尽收眼底。
　　慕晴打量着洞崖深度，指尖下岩壁光滑，怕是难以借力，她一人运功而上尚且勉强，若是再携带一人……
　　而此时洞崖外的山谷间，呼唤的回声一阵接连一阵，皆是孙家的府丁。
　　自打孙思雪昨日借口散心出府甩开家丁后，竟一夜未归，孙老爷知晓大怒，黎明拂晓时分孙家家仆便根据已有踪迹半数出动暗中寻人。
　　山林间人烟稀少，家丁们也便少了诸多束缚，“小姐，小姐”的嚷着。

　　乍见一人从洞崖飞身而出，将将落地又急忙折返洞口，急促唤道：“公子！木公子！”
　　“我没事！”慕玖奋力将孙思雪送出洞崖，自身却沿着洞壁跌落洞底，扶墙缓冲了下才稳住身形。
　　家丁发现这边动静，赶忙过来查看，孙思雪望见紧随家丁身后而来的一袭白衣，不经意浮现几丝欣喜：“顾先生！先生，你们快帮忙把木公子救上来，他刚刚为救我跌落了下去！”
　　那位被换作顾先生的人略一点头竟直接跳下洞崖，身姿轻盈，衣袂翻飞。
　　然而此时慕玖已再次蓄力，行至半路，反倒被迎面出现的一片白影吓得脚底打滑，一个没踩稳差点真就结结实实的摔下去了。
　　白衣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慕玖手腕，回身一带，沿壁空中借力折返，两人终是安稳落地。
　　慕玖惊魂未定之际徒然被送力推出，身形不稳，直扑地面，她回头怒道：“你——”
　　“抱歉。”只听闻他道，“我不喜与他人接触。”
　　言语冷淡而又疏离，眸下已敛三分寒光。
　　隐约闪过一瞬肃杀之气。
　　慕玖却是怔住，眼前这位公子，眉目俊冷，不染凡尘，居然是城郊遇到的那位好看哥哥……
　　即使如此，也不妨碍她此刻气得咬牙。
　　若不是他突然出现，她自己也可以安然落地，不至于还弄的有些狼狈。
　　那一推，倒像是她平白沾染玷污了这朵高岭之花似的。

　　孙思雪上前搭了把手将慕玖扶起：“木公子可有伤着？”
　　“不碍事。”慕玖摇摇头，拍着胳膊肘上沾到的草木屑，不服气的朝向身前人回呛一句，“啧——倒是刚刚那下，摔得不轻！”
　　“木公子，这位是顾云皓顾先生，”孙思雪知晓慕玖在玩笑，解释道，“木公子还请不要介怀，先生他没有恶意的。”
　　此时顾云皓正看着慕玖，无甚表情。
　　慕玖急着想去瑶山，也无意过多纠缠，摆摆手，大度道：“罢了。既已无事，在下便告辞了，孙姑娘保重。”
　　“木公子留步，公子救命之恩，思雪无以为报——”
　　还未待孙思雪下一句说出口，慕玖惊慌打断：“不用！举手之劳，孙、孙姑娘不用客气。”
　　“那怎么行，木公子不妨多停留几日，思雪也好——”
　　“真的不用！”慕玖急忙推拒，抱拳掩面，“小生心性未定，暂时还未有成家打算，怕是要辜负孙姑娘一番心意。孙姑娘品貌俱佳，当觅得良人。”
　　孙思雪怔住：“啊？？？”
　　顾云皓：“……”
　　众家仆噤声。
　　慕玖方知会错意，小声附于孙思雪耳边道“孙姑娘想说的不是以身相许吗？”
　　跌落山谷，偶遇佳人，患难与共，报答君恩，与子成说，这不就是戏本里常有的情节吗……
　　孙思雪噗嗤笑出声：“想不到木公子还是如此风趣之人。”
　　慕玖顿感全身僵直，脸颊浮现浅淡绯红。
　　“思雪想在府中宴请公子，以表答谢，还请公子略赏薄面。”
　　慕玖虚挠几下鬓发缓解尴尬，回绝道：“孙姑娘心意在下心领，并非推辞，只是在下尚有要事，若日后有机会，再去府中拜访。”
　　“如此我便不强留公子了，”孙思雪唤道，“翠环，可有携带干粮银两，帮我取来赠与木公子，木公子收做盘缠路上使用吧。”
　　慕玖憨笑两声，拍拍腰间的荷包，道：“多谢孙姑娘，小生路上所需的盘缠已经足够，若孙姑娘执意酬谢，便将小生的这一份布施给城中饥贫百姓吧，劳烦姑娘了。”
　　说完慕玖不多逗留，转身踩着轻功，腾踏几根树枝，消失了身影——
　　“后会有期了！孙姑娘，顾公子！”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慕玖又踩着枝丫折返了回来。
　　“比预计要慢得多。”清冷的声音传入慕玖耳中。
　　“顾公子？”慕玖问道，“你怎还在此处？”
　　孙思雪和众人已经离去，独余顾云皓负手而立，状似闲散。
　　“木公子又缘何去而复返？”顾云皓明知故问。
　　慕玖方才潇洒转身却走错方向——
　　往前行一段距离发现没有路了。
　　无奈只能原路回来。
　　而顾云皓分明是在她转身离开时便知晓，她行错了路径，如此问出口，莫名便覆上了几分嘲谑。
　　慕玖心气正堵的不顺，张口就道：“落下了东西，回来寻寻，顾公子这般热心，是要帮我吗？”
　　“木公子落下什么，没准我还真可以帮到你。”顾云皓翻转掌心朝向她，目光锐利，“是这个吗？”

　　慕玖原只是撑着面子随口胡诌，哪知看清顾云皓手中之物后神色突变，伸手便夺。
　　“怎会在你那里，快还我。”
　　顾云皓避让开，一招一式，游刃有余：“这枚玉佩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人赠送。既知是我之物，那便快归还于我！”
　　慕玖一手与顾云皓几个推拉，不料不但没占到上风，反被牵制，另一只手乘隙直夺玉佩，被顾云皓一把抓住。
　　“谁送的，为何会赠与你？”
　　“那人……又在何处！”顾云皓问出这句时面目闪过不明情素。
　　他手下力道失去轻重，慕玖手腕被捏的生疼，挣脱无法，竟张口咬了上去。
　　“嘶——”
　　顾云皓理智回笼，松开手，看着手腕上多出的两排牙印子，难以置信：“你——”
　　几招之下丝毫未占优势，她气急恼极，出手更为凌厉，隐隐有卷携内力之势——
　　“喜欢便送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快还我！”
　　一掌劈来，顾云皓却是不顾慕玖攻势，停下身形，喃喃重复了遍：“喜欢便送了……”
　　“呵，好一个喜欢便送了……”他讥笑道，眉目染上几分落寞和自嘲。
　　顾云皓眼中眸光黯然深幽，似是泯灭了一丝光缕——
　　“既是他人赠与的重要之物，那便好好保管，莫再丢了。”
　　慕玖见状急急收住力道，差点呕出一口老血……
　　倒不是因功力反噬，而是活活被顾云皓气得。
　　这人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可惜了这样一幅好皮囊。
　　掌下余风轻轻扫起顾云皓两边长长的鬓发，他将玉佩放到慕玖手中，掩面轻咳了两声，面色竟是有些苍白。
　　幸好，幸好——
　　失而复得的欣喜让慕玖自然而然的浮现笑容，她仔细的将玉佩收好。
　　虽说顾云皓性情古怪，到底是他帮忙寻回，慕玖敷衍抱拳：“多谢顾公子。”
　　“不……”顾云皓张口又是几声咳，连唇色都浅淡了些许。
　　慕玖皱眉，想来近些时日自己功力也没有大涨啊，总不至于是方才根本没什么余威的那掌伤着他了吧……
　　过招时盛气凌人，怎的身子如此羸弱，不过倒是难得衬出城郊初遇时的那几分文质彬彬的气质。
　　“你——”慕玖眨巴眨巴眼睛。
　　顾云皓摇头以示无事。
　　慕玖不做耽搁：“若无他事，那我先行一步，告辞！”

　　哪知没走两步，她就停下了脚步，略带些不好意思的回过头，朝他尴尬的咧了咧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不情不愿四个字明晃晃的写在了脸上。
　　顾云皓：“……”
　　突然觉得胸口更闷了。
　　真是自己给自己招惹来的麻烦。
　　即使隐约不快于他此前态度，但苦于四周荒无人迹，慕玖咬着下唇，到底还是问向了他：“那个，顾公子，你可知去往瑶山是在哪个方向？”
　　顾云皓定定看着她：“这边是城东荒林，瑶山在城北。”
　　“啊？”慕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听清。
　　这边居然是溧安城最东边……
　　她还当近日就可以到达瑶山的。
　　顾云皓妥协道：“此处地处偏僻，木公子又不辨方向，还是随我一程吧。”
　　只差没明摆着说她蠢了……
　　慕玖也不介意，有人给她带路总比她自己根据看不明白的地形图纸连推带猜来的靠谱：“如此就有劳顾公子了！”
　　“嗯。”顾云皓神色淡淡，话语却不留情面，“下次打不过别再咬人就行。”
　　慕玖：“……”

　　苍翠林间，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其中，相比顾云皓的步伐，慕玖险险紧跟，前后只错落一步之遥，临近街市，他们便放慢了脚步。
　　顾云皓瞥了眼慕玖，道：“依木公子身手，理应不会是不小心落入的谷间。”
　　回想起当时境况，慕玖颇为幽怨，恨恨道：“提起这个我就没处撒气，日后若是找到暗算之人，我定不饶他！”
　　顾云皓问道：“暗算？仇家吗？”
　　“我哪儿知道……我人都没看着呢，不然怎么说是暗算！”慕玖自认平日里并未得罪什么人，也不知哪里的因果莫名落在了她的头上，竟是有些委屈，“现在想想，没准是无缘无故给他人承担的罪孽。”
　　顾云皓突然瞥了她一眼：“……”
　　倒是把慕玖看得心虚：“看我干什么，本来就有这个可能嘛……当时我也没做啥啊，就在树上小憩，只是不小心踩断了一小节枝丫，然后迷迷糊糊间听到人声，我还当是自己弄出的声响吓着连夜赶路的人。”
　　慕玖从路边揪了根长草在指尖缠绕，漫不经心的叙述着当时的情景。
　　顾云皓目光凝聚在慕玖身上，眼底藏有不易察觉的探究：“然后呢？”
　　“然后我就眯着眼下了树准备去他那边看看是什么情况。”
　　顾云皓有些语塞：“在高处不是可以更方便看清楚状况？”
　　“可是他在叫我出来啊……”慕玖话语中透出几分天真，还携有莫名的底气，“而且天又很黑。”
　　顾云皓被噎得只差要抬手揉揉眼角。
　　“谁知刚下地还未站稳，就被打下山谷去了！”
　　说到此处，慕玖情绪激动，双手将草茎拽的绷直，“真是不分青红皂白，不辨事理，仗势欺人，可恶至极！”
　　“……”
　　顾云皓已经能够确认眼前这位公子并非大智若愚。
　　而是真的缺根筋。

　　“日后若是寻得此人，你当如何？”顾云皓侧身转向慕玖问道。
　　慕玖握掌成拳，霸气道：“当然是狠狠揍他一顿！”
　　“就这样？”顾云皓饶有趣味的揶揄道，可话语间偏又带几分无奈。
　　慕玖“啊”了声：“就这样，有什么不妥吗？”
　　“如此乱伤无辜的大恶之人，理当是应剥皮抽骨，千刀万剐，不得善终的。”
　　顾云皓长睫半垂，轻唇开阖，无甚起伏的声音入耳，着实让慕玖打了个寒噤：“那、那倒不至于……没准他也是无心之失。”
　　“你反倒还替他人开脱起来了。”顾云皓斜睨慕玖一眼。
　　顾云皓身量细长，慕玖踮踮脚也才将将能平视到他的耳垂处，这一眼看下来多少是有些压迫感的，慕玖却似全然未觉般：“我只是就事而论，万事皆无绝对，而且，我觉着世间心存善念的人还是多些的。”
　　慕玖抬手碰了碰右侧肩头，除了些微皮肉痛感，已无其他大碍，那人既未直取要害，又没淬毒种蛊，想来并无伤人性命的意图。
　　“随你……”顾云皓大步向前，慕玖在后小跑追上——
　　“喂，你等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