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君长久安》暖阳金粟

2、第一章

　　溧安城可以算是方圆一片最繁华的地段，有许多过往的商人，周边小村许多壮年男子也会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为的是谋得一个好前途。
　　城中房屋各式各样，十分大气好看，初次前来的人往往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好似经过长途了无人烟的跋涉之后倏然发现一汪甘甜的源泉，欣喜而又新奇，于是壮志满怀，在胸腔里默默下定要在这里夺取一片自己立足之地的决心，也不知一腔热血可以翻滚多久。

　　主街人声鼎沸，小摊上摆布着千奇百怪的卖品，叫嚷声一阵压过一阵，暗相竞争。
　　姑娘们三两结群的在摊前挑选着让人眼花缭乱的胭脂水粉，偶尔也会有一些小公子前来照顾生意。
　　正直怀春少年，容光满面，精气神十足，仔细地给自己心上人准备惊喜，不自觉间就会惹得一身艳羡的目光。
　　卖水粉的大娘笑嘻嘻的给他们讲解每个的不同和如何使用，时不时逗起一群哄笑。

　　热乎乎的新鲜包子悠悠冒着白气，偷摸着将大半条街铺满香味，肆无忌惮的引诱和挑衅着路人的腹肚。
　　刚出炉的煎饼油油脆脆，并着入口丝滑的豆腐乳或者甜美细腻的小米粥，就能带给早起赶急的人微微的小满足，一天的心情都会变得更加明丽。
　　整条街不算上大酒楼，光是星星点点的小铺子就有上百家，形态百异的小吃，琳琅满目，每一个看起来都那么的可口。

　　此时，一个约莫当值碧玉年华的女孩正捧着两个软绵绵的包子和几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蹦蹦跳跳地边吃边逛着。
　　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轱辘轱辘的四处寻看，看她这架势，像是贪婪的想要把每一处细节都看进眼里，小嘴还在忙不停的咂吧，香软的包子上一口就咬出了白菜肉馅，留下一个规则的月弧印，汤汁四溢。
　　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终于到了一个可以找到好吃的地方，慕玖感叹自己居然在一个包子上得到了美美的满足，不过这样纯粹的满足感也让她舒心，所谓知足常乐嘛！

　　这座城池真可谓酒肉林，好生的热闹有趣，慕玖见路边角人群熙攘，不知在围观什么新鲜事物，便也凑了上去。
　　可惜人太多，她在外圈得踮着脚跳一跳才能看得个大概。
　　被人群紧紧围住的是一位手艺老人，藤草在老人指间翻飞，眨眼间就诞生出一只小猴，顺藤吊挂在同样是手工雕刻的木树上欢腾的荡着秋千，栩栩如生。
　　可更让人惊叹的是旁边的一尊木雕神女像，魁然立于五叶莲瓣之上，一手并指立神剑，一手捻翘玉兰式，垂眸敛目，不染尘世之姿，巧夺天工。
　　也不知老人使了什么机关窍门，只见他轻轻扯动了下蔓藤，那小猴竟是会自己爬到木树顶端摘玉莲，动作灵活，让人真假难辨，引起一阵叫好。
　　其中叫声尤为突出的便是最里一圈的小孩子，在得了大人买来属于自己的小猴后更是嘻哈一片，分明是一模一样，却也忍不住拿来争相对比，非得稚气的一争高下。
　　慕玖从缝隙间看到时心中也忍不住称赞道：其中机关密窍可真是让人称绝！
　　要是自己也能学会这个手艺活多好呀，那她定要做满各种样式的竹偶，置办在和师父一起居住的小竹楼里，会热闹很多吧。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落寞，因为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见到师父了……

　　自打师父去往瑶山，已有几近三月光景，按照往常行程足以往返，久等不归，慕玖难耐心忧，才不远千里折腾这一程。
　　片刻怅惘后慕玖转念一想，先学会手艺也不错，眼见已快到达瑶山山脚，等见到自家师父，就给师父编一个挂上做坠饰，想来师父定会欢喜的。
　　往后若是还有其他人喜欢自己做的东西，还可以从身上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来送给他，最重要的是如果日后身上的银子用完了，有这个手艺也不会被饿着！
　　如此盘算着，慕玖越发觉得有必要向老人家讨教几招。

　　就在慕玖刚准备挤进去和老人家搭话时，一只手伸向她腰带间，眼看就要一把拽下她的荷包，未料被慕玖反手抓了个正着。
　　她本以为是哪里来的大胆毛贼，正待发力擒住，转身发现是个连自己高都没有的小毛孩儿，手下立刻收了力怕伤着他，哪知却让那小孩儿胡乱挣开跑掉。
　　慕玖呼出一口气，心想，算了，家中长辈应该会管教的。
　　谁知下一秒那个小孩就在小巷里摔了个滚，看姿势不像是不小心摔的，倒像是被什么砸中后绊倒的，怕是摔得有些重，好半天那小孩才磨磨蹭蹭的爬了起来。
　　此时慕玖正对着他，清楚地看见他鼓起本来因疼痛而皱成一团的小脸，轻轻给自己的手掌吹了吹灰，边呼气边兀自念叨着“呼一呼，就不痛不痛啦”。
　　慕玖微微蹙眉，心中升起丝缕疑惑。
　　还没等小孩清理完自己身上被蹭破的伤口，几粒石子接连破空飞来，小孩下意识弯腰抬臂护住脑袋，动作甚是熟练，似乎是已经被这样对待很多次般。
　　然而这一次想象中的疼痛感并没有到来，睁开眼看到的唯有一片阴影，他却是被护在了身后的。
　　好巧不巧，护住他的身影正是刚刚他要偷拿的荷包的主人。

　　还未来得及仔细思索，慕玖身形已动，她对着从街角冲上来的一群气势汹汹、做打架样式的小孩喝道：“小孩子家家的，不可以这样子欺负人的喔！”
　　其中走出来一个个头稍微高一些的少年，看样子应该是这一群领头的。
　　“小子，你有多大，好意思喊我们小孩子。给你一次机会，让一边去别多管闲事，没看到吗，刚刚他可是在偷你荷包，我们是在帮你教训他。”他不屑的白了慕玖一眼，“而且，一个下贱胚子有什么好护的，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小孩在慕玖身后紧握着手指交缠在身前，身体微微颤抖。慕玖回头看向他，男孩深深低着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和扑朔着的长长眼睫，一副模样甚是可怜。
　　“且不说他是否偷拿了我东西，有或没有都是我与他的恩怨，我想此事我尚且能够解决。况且听没听过，言教他人前，要先察己身。”
　　慕玖话外之意已然明了，带头的纨绔收起讥笑，抬手指向慕玖威胁道：“说了滚开，当心连你一起收拾！”
　　话音还未落便三五成群的围了上来，压根就没有打算给慕玖避让的机会。
　　“小小年纪不学好！”
　　言罢，慕玖抬腿横扫地面，转身手掌间便拢起数颗石粒，腕上带劲，还未来得及看清，几粒石子便朝着各自方向飞去，无一虚发。
　　她手劲没用多大力但被击中时的疼却是实实在在的，直打的他们嗷嗷叫。
　　领头的高个儿趁机攥紧拳头冲着慕玖挥来，被慕玖侧身错过，反脚一踹他就吃了个大马趴，好生狼狈。
　　几人瞬间一哄而散，边哭边嚷嚷着跑远：“小爷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
　　慕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俏皮地撅起嘴朝向他们跑去的方向道：“记住我没用，记得长长记性！”

　　收拾完这一群她才想起刚才躲在她身后的小孩，回头不见人影还当是又跑掉了，抬眼却见那小孩躲在离她不远处角落的柱子后面，露出半个小脑袋正目不斜视的朝她看着，有点想靠近慕玖又有点害怕的样子。
　　顺带的，还会盯着她手上的包子和糯米团子看，舔舔嘴唇缩在柱子后面不肯走上前来。
　　意识到男孩的视线，她看了眼自己手中还拿着的吃食，又抬眼望向他周身，略一思索，了悟的笑了，随即便调转脚步，向男孩那边走了过去。
　　仔细一看才发现，男孩儿个头不高，简简单单的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是个流浪儿，脸和衣摆沾有几块尘土，但头发和身上却尽量的保持着整齐，并没有让人感到不适。
　　她手撑着膝头半蹲在他身前，视线刚好能与他平齐：“小弟弟，你是不是饿了？”
　　男孩瑟缩着往后面避了避，两方僵持。

　　末了，终究是肚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咕声让他妥协般的点了头。
　　慕玖又问道：“方才想要拿我荷包，是因为饿了吗？”
　　男孩摇摇头，犹豫一瞬，又微微点了点头。
　　见男孩点头，她便伸手将吃食递给他：“还是热乎的，饿了就快吃点。”
　　哪知男孩复又摇了摇头，没有接过她递来的食物。
　　慕玖顿了顿，把腰间荷包拽了下来：“不合你口味吗？”
　　说话间，慕玖将荷包隔层的一块玉佩抽出，结绳缠系在手腕，然后将荷包里剩余的碎银递向他：“可以自己去选点好吃的回来。”
　　男孩眨眨眼，依旧摇了摇头。
　　慕玖不解，男孩却怯生生地道：“哥哥，你打我吧，你应该打我的吧。我想偷拿你荷包来着的，为什么你还要来帮我，还给我吃的？”
　　闻言，慕玖被这一声“哥哥”喊得怔楞半瞬，方才想起为行事方便，自己入城前置换了身男子衣袍，发髻也已束起，连带面容都稍加做了修饰。
　　她笑道：“既已知其不对并也有心悔改，尚未酿成大错前都可及时归正弥补。至于犯了错的惩罚嘛，确实，奖惩有别，该有也还是要有的。”
　　慕玖随意撩起衣摆，坐在台阶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接受惩罚！”

　　男孩身体绷紧，似乎开始有些许害怕，步子却是毫无迟疑，走过去，低下头。
　　慕玖抬手就要拍向他脑袋，男孩肉眼可见不受控制的抖了两下，整个人却还是立在原地，不曾挪动一步。
　　直到感受到一只柔软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他才直愣愣地睁开紧闭着的眼睛。
　　慕玖像模像样的清了声嗓子，为了让他以此为戒，她话语故意说重了些，端起略为严肃的语气吓唬道：“记住喔，偷拿是不对的，不但如此，若是被发现，免不了会受到惩罚的，小则受伤，大则毙命，以后不可以这样。”
　　一字一句入耳，男孩盯着慕玖的眼睛，似是还未反应过来，分明被揉的是脑袋，他却感觉脸上羞得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慕玖把他拽下并排坐着，眉眼弯弯，笑道：“倒还挺有骨气！好啦，这就算惩罚完了，可以吃了吧。”
　　“呐，这些都是你的。”
　　她将自己已经咬了几口的包子分开来，顺手拿出一只糯米团子，然后将剩余大半都递给小男孩。
　　男孩暗暗把手在衣侧边使劲蹭干净后才缓缓伸出，从慕玖手中接过吃食，安静地坐在距离慕玖半臂远的地方，低头抿着唇没敢再对视。

　　“在这之前，那群小混球经常欺负你？”慕玖手肘撑着脑袋，偏向男孩那边问道。
　　男孩停下狼吞虎咽，点了点头：“嗯。”
　　慕玖沉默片刻，道：“来拿我荷包也和他们有关？”
　　就男孩的种种行为来看，慕玖觉得他应该不是惯犯，而且那一群混世魔王出现的未免过于巧合，更是直接就指明他是在偷取她的荷包，于是便开口问了他。

　　男孩本不想答话，觉得说多也无甚作用，做了就是做了，更何况没有谁会为他这样的人打抱不平，对于平常人的反应，多是看他一眼恐怕都会觉得浪费时间，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和慕玖说了。
　　“他们抢走我的东西，我想拿回来，他们不给，就、就打了几架。”
　　他已经连着很多天食不果腹，幸运的话，偶尔会碰到一些可怜他的阿婆施舍给他一些吃食，更多的时候则是靠着野果子将就几顿。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如何就招惹到这群世家纨绔，不但将他辛辛苦苦觅得的果子和吃食都给抢了去，还把他从小随身的平安锁也抢走了。
　　看男孩身上还遗留有青一块紫一块的印痂，结果显而易见，他们人多势众，男孩定是抵抗不过，哪里是打架，怕只是单方面挨打。
　　可能是觉得不尽兴，也不知谁想了个主意——
　　“后来他们要我去街上偷窃一件物品，说是不管成不成都可以换回我的东西。”
　　“其实我本来也没想真拿的，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我被发现，然后好出面扮成正义侠客。”男孩苦笑着说道，“这样既可以把我教训一顿又可以得到夸赞。”
　　他说的平淡，仿佛在诉说另外一个人的遭遇般。
　　“反正也不会有人相信我的，更何况还是被抓个正着，又怎么有人会为我这样的人寻找辩护呢？”
　　他不是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他只是从没奢望自己会遇到，乃至于自己真正遇见时却是一阵兵荒马乱，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
　　就如同他现在不知如何面对慕玖一般，只会不自觉避开对视。

　　反倒是慕玖敲他的一记脑门，没带什么力道但着实把他敲得愣住：“不必因他人而妄自菲薄，是个什么物件，我和你一起去拿回来。”
　　“别……他们多数是世家公子，哥哥你不用因我惹祸上身，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不要了。”
　　慕玖听他磕磕盼盼的将话语讲完，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既已明确拒绝，她也不好强行插手其中。
　　眼前男孩过于敏感的洞察力，投射在他由于营养不良而略显饥瘦的稚弱面庞上，显得突兀，却让人无奈。
　　男孩又大口咬了两口包子，许是太急，被噎得连连咳呛。
　　“别急，慢些吃。”
　　她不自禁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问道，“小弟弟，你多大了呀？”
　　“大概十二……三……四岁了吧……”男孩好不容易咽下口中食物，掰着指头数完后，底气不足地回答道。
　　这一串数字听的慕晴有些懵：“嗯？”
　　男孩埋低自己的脑袋，声音细小如游丝：“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少岁，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
　　慕玖看着男孩瘦骨嶙峋的身子和衣服破洞处不时显现出来的淤青块，目光不自觉间带了些怜惜。
　　不合时宜的，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那段时光。
　　万幸的是她遇到了她的师父，是师父捡到她，将她带回，教她明事理，传授她武学。
　　经年累月，记忆早已模糊不全，莫名情绪触动却充沛依然。

　　她摩挲着腕上的玉佩，思绪飘远，身旁的小男孩因她触碰而绷直的身子也慢慢软下些许，只是脸上淡淡的霞红还彰显着他的羞涩和紧张。
　　男孩见慕玖出神，便将手里还未吃完剩下的吃食塞进了自己胸前衣领里，又默默坐了一小会儿，仔细地观察慕玖一番之后才不大自然的站起身来道谢和告别。
　　“这、这个是我之前捡到的，听说神女的金莲叶瓣可以赐予力量，集齐五叶莲更是可以打开通天大能，实现愿望。”
　　只见男孩从随身布袋里掏出了个物件，一下子塞到慕玖手里，“可是我只有这一个，没有那么多，送给大哥哥，你很好，谢谢你！”
　　话音还未落，小身板不一会儿就跑没了影。
　　“什么嘛，哎——”
　　什么金莲叶瓣？五叶莲又是什么？
　　现在的小孩子都在听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故事？
　　慕玖拿起手中之物端详，原来是刚刚街角看到的竹偶小猴，只是多了些刮擦和磨痕，脏旧了点。
　　小孩子们手里拿到的竹偶小猴和老人展示的是不一样的，这个小猴就简简单单的只是个挂件，是已经摘得金莲叶在手的玩偶。
　　抬眼望去街角，卖竹偶的老人已收摊离开，只剩下几个小孩子在过家家似的将自己手中的金莲叶与别人的组成五片合并，扮演开启宝库，神女降临的小戏码。
　　看来是没有这个机缘向老人家讨教手艺了，她望着手中的竹偶痴痴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起身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