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娘子》卜卜丸

3、酒殇

　　迎着落日余晖，一个身着鸭青灰色长袍头戴软脚幞头的青年，骑着高昂着驴头的小毛驴颠颠儿奔了进村口。

　　恰逢擦身走过一位推着木头车的老人，青年忙忙下了驴，摆手示意：“老丈人，且慢。”

　　老人停下，打量了眼前人和驴片刻，问：“小子何事？”

　　青年道：“小子从远方慕名而至，听闻村里有好酒，便想来尝尝。敢问老丈人，可知蜀中‘酒娘子’？可否告知？小子在此谢过老丈人。”

　　老人念叨几声“不敢当”，沉吟了半响，道：“此事问老叟问的得当。这蜀中‘酒娘子’除却老叟恐怕再也无人知晓喽！”

　　老人清了清喉中浓痰，青年见状敛眉洗耳恭听。

　　“要说起这‘酒娘子’可是得往上数五十年了。那时候老叟还不是这干瘦黑老样，白白胖胖可招人喜欢了。连‘酒娘子’看着我这幅疼人的模样也忍不住抱着亲几嘴。小子可别皱眉，老叟说的可真。我那时候最爱去娘子的铺头里耍了，娘子家的酒可香了，来来往往的人都捧上一盅酒就着花生米嗑叨。有一次馋虫上头，忍不住偷偷沾了一筷子尝了，那滋味到现在还忘不掉啊！娘子人好，没责怪我，还悄悄塞给我一大把酒糟花生米回家，放个三五天都不软呢，可惜……”

　　老叟咂咂嘴，叹了口气，接着说。

　　“可惜好景不长，那年打了饥荒，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的，牛也饿得软了腿，人牲都饱不了肚皮，哪里还有余粮去酿酒呢？可娘子竟还开着铺子，供着酒和吃食。实在没有酒钱了，赊着也无碍。短时供着还好，去年酿的也够用了。可时间一长就不得了啦！你说是不？”

　　老人瞅了瞅青年，青年连声应是，老人方才满意地继续往下说，“就这样子，娘子贩了一年。好容易到来年开春，盼着老天爷赏口饭吃，没想到隔年又打了一次饥荒，瘟神也掺了一脚，死了不少人，可就娘子还像没事人一样贩着酒和吃食。人饿得狠了便像赤红了眼的野狼，看到什么都想饕餐一顿。有些混账便诬娘子是瘟神指派来的，贩的东西吃了会染上瘟疫，要将全村人屠尽了方才罢休。只有娘子一死才能息了老天爷的怒火。老叟曾劝过，可小孩顶什么用呢？呀！有时候人还比不过兽。娘子那么好的人，就被一帮披着人皮的恶兽害了。”

　　老人不禁哽咽，浑浊的眼里含着泪，“烧死了，烧死了，娘子没啦！你看——”老人如枯枝般的指头颤抖着，遥遥指向村里的某一个方向。

　　大约曾经是一间屋子，如今只留下斑驳的轮廓，在岁月冲洗下，满是尘埃结垢。唯有被焚烧过的痕迹，经久不褪色。仿佛在控诉着，曾经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屋里挣扎着逝去了。

　　“报应！都是报应！除了老叟，当年的人都病死啦！老叟本该死，可也平平安安过了这些年，大概是娘子在天之灵保佑吧。”

　　那青年皱紧眉头，难掩满脸悲悯之色。就连安安分分立在他身旁的小毛驴也忍不住“扑哧”一声打了个响鼻，恹恹垂下了高贵的驴头。老叟见状，不由仰天叹了声“悲哉！”，推着木头车“咕噜咕噜”离去。

　　青年朝老叟的背影作揖致谢。

　　尔后，一个利落翻身骑上身旁的小毛驴。不料那恹恹不乐的驴立马来了劲儿，竟径自甩了甩身子，差点没把人给颠下来。青年无奈，下驴，拍了拍驴高贵的头，驴不屑地哧了口热气。青年取下腰间葫芦，拔开软木塞，往驴嘴里喂了几口，只见那趾高气昂的驴头顿时萎靡下来，沾满黄泥的黑蹄子“得得得”刨着圈儿，鼻腔喷出一股热气，咧开嘴露出一口牙，笑得一脸迷醉。

　　青年不禁咂咂嘴，带着一脸可惜喃喃道：“啧，这可是最后一壶‘酒娘子’啦，喂了你这蠢驴可浪费了……”驴像是知道青年在责备自己似的，扬起它高贵的驴头，回应他一个臭臭的饱嗝。
　　青年气得朝驴头狠狠敲了一记。

　　“气煞人也！你看你这蠢家伙，就会朝我使坏！看看那仪狄因‘始作酒醪’而美；杜康因‘造秫酒’而名。你倒好，好个舍己为人蜀中‘酒娘子’。白费一身好手艺，什么名堂都没弄出来就把自己的命都舍了，换来了什么？又有谁会记着你的好呢？”

　　驴漫不经心地甩了青年一黑蹄子，将他踢了个趔趄。

　　“唉！你这朽木……”

　　青年背着手，牵着驴，悠悠向远方踱步。

　　驴仰着驴脑，拉着青年，缓缓向远方踏去。

　　驴脖子上似乎像是吊着什么，短短的滑滑的，在余晖下泛着莹润的光。

　　至此，再也无人提起“酒娘子”三个字。蜀中有“铁娘子”、“布娘子”、“扇娘子”如是等等，却唯独不复有“酒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