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唯有落花知》乌头马角

1、初相识

　　大宋景定四年，初春三月。
　　已是黄昏时候，斜阳一寸寸地从临安的楼阁屋瓦上褪去，城南城北一时都笼罩在炊烟、落霞和灯火交织的朦胧中。
　　城西有一处颇大的府邸，正是前些日刚挂扁的宁远将军府。因着方位的缘故，总能多占据片刻的夕阳。而在这临安城的最后一缕余晖照映着的庭院中，正传来一阵阵清脆的木头敲击声。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两百！”
　　随着痛苦却又带着解脱之快意的计数结束，庭中的少女将手中木剑一扔，就地就躺在院中的草坪上，因疲累而急促地喘息着。她通身穿着量身裁剪的红黑劲装，长发束在脑后，汗如雨下，满面红晕，恰似漫天红霞惊艳。视其粉嫩稚气的脸庞和尚未长开的身量，大约还未到金钗之年。
　　院边廊下，此时站着三人，紧紧地注视着院中少女。
　　“安儿，不错，越来越有样子了！”当中个头最高的男子大声对少女鼓励道，他身材魁梧，面相粗犷，一声黑色兽纹锦服，更显得他威严雄壮，此人正是宁远将军唐擒虎。但此刻，他的眼神中却全是与外表不符的温柔和疼爱。
　　“都是韩三叔教得好。”将军夫人江芷萝却对另一位男子颔首说道。
　　江芷萝一身淡粉色刺绣妆花长袍，长相秀雅，仪态端庄，嘴边噙笑，如清风朗月，使人见之心神舒畅。
　　而那位韩三叔本名韩立，与唐擒虎为结拜兄弟，排行第三，故而被称为“三叔”，在将军府充任管家。他比之唐擒虎略瘦，男儿气盖却大致相近，只是左脚有旧疾，行走时便拄了根桃木拐杖。
　　“安儿虽是女子，天资和韧性却胜过不少临安男儿。”韩三叔听主母夸赞，却也不愿居功。
　　“那是自然，毕竟是我唐擒虎的女儿，哈哈哈。”貌似是听不懂二人之间的客套，唐将军竟自顾自地憨笑起来，惹来江芷萝无奈的一斜眼。
　　三人话罢，又一齐看向院中少女，那便是唐擒虎和江芷萝的独生女——唐幼安，在残阳的照耀下，像极了牡丹初开的花蕊，娇嫩可人。
　　“安儿，快起来沐浴梳洗，等会还要去靖远侯府吃晚宴呢。”江芷萝向唐幼安招了招手喊道。
　　唐幼安听说要去别府赴宴，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往屋内冲去，她本就是个爱热闹的丫头。
　　“大哥，礼物已备好放在马车内了。”韩立向唐擒虎说道。
　　唐擒虎点点头，韩立做事他向来毫无疑虑的。
　　“如今你刚升了正五品，品级虽低，却有禁军实权，又颇得官家圣眷，如按往常，那些临安贵胄哪里想得到我们夫妻二人呢？”江芷萝笑着说道。
　　“请便去，不请便不去，你知我原就不喜欢这些往来奉承的。”唐擒虎挠头说道。
　　“我自然知道，只不过安儿渐长，日后少不得要在临安给她择个好人家，且不得现在趁这些机会打听筹谋着？”江芷萝皱眉道。
　　“夫人这便错了，你当初是大家闺秀，我只不过是小卒出身，一样结成连理琴瑟和谐。安儿又何必去逢迎那些世家子弟呢？将来寻个夫君只要人品好肯上进能疼爱她便是了，正如我对夫人一般。”唐擒虎摇着脑袋嘿嘿笑道，一把搂住江芷萝的肩头。
　　“什么大家闺秀！又是哪里学的这些混账话来打趣我！”江芷萝口中嗔怒道，脸上却飞起一抹红云。
　　韩立似乎早习惯这般场面，扭过头去，假装看向天边初升的斜月。
　　酉时初刻，临安万户，华灯早上。
　　唐擒虎三人携随从便到靖远侯府，府门前早已人马喧阗，俱是来祝贺老侯爷六十寿辰的。
　　纵使临安城公侯如过江之鲫，靖远侯的名号依旧响亮显赫，大抵因为靖远侯的祠堂里，供着的是一个宋人永远也无法遗忘的名字——宗泽。千古宗公，于靖康国耻后，临危受命，屡败金兵，广募义士，一手提拔岳飞等名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有再造国朝之功。
　　宗泽五世孙宗政，颇有祖宗风骨，于灭金之战中多立战功，官家为嘉奖其功勋，又追念其先祖遗德，遂赐爵靖远侯。
　　今日正是靖远侯宗政六十大寿，连官家都下诏赏赐，临安的达官贵人们趋之若鹜也是无可厚非的了。
　　唐幼安跟着父母下车，一双大眼骨碌碌地转着，周边锦衣华服之人比比皆是，乍一看，仿佛人人都长得一模一样，如同一块沁透了油脂的红烧肉，观感上不免有些滑腻。她本是将门女，从小惯与韩立等行伍之人玩耍，自带一身简朴飒爽之气，对那些浮华便有些瞧不上眼。
　　正看着，突见一个少年端立在门口，对着宾客作揖。身材高挑，着一身绿纹白底长衫，腰间垂着精致环佩，举手投足，从容有礼。待唐幼安走近了，才看见那少年眉目如画，面容似玉，俊美却又不失男儿坚毅，真当得起“丰神俊逸”四字，唐幼安蓦然想起街边说书人所言“潘安卫阶之颜色”了。但他嘴角虽噙着笑，唐幼安却感觉不到欣喜，连那如黛色青山般的眉梢上都似飘着一层愁云。
　　“唐将军，快请厅内入席。”少年接了名帖看后，躬身说道，声音里含着说不出的疲惫。同时瞟了一眼唐幼安，正对上她的“欣赏”眼神，也不禁一愣。
　　唐幼安乍然和少年对视，饶她平日一向胆大精灵，这时却不知为何，心中突突地如鹿乱撞，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但一瞬之后，唐幼安为自己倏然的露怯感到耻辱，果断地抬起头来，迎着少年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少年也是一惊，不解于唐幼安的举动，但一刹那之后，他回过神来，唇角一弯，礼节性对这个矮他两头的女孩儿报以微微一笑。
　　唐幼安轻轻“呀”了一声，这和煦如春风般的微笑猝不及防地击溃了她刚建立起的自信，使她不自觉又认输般地垂下了头。
　　入了侯府，早有仆人引路。
　　“门口那孩子是谁？”唐擒虎竟也对少年产生了兴趣，便问仆人。
　　仆人说道：“那是我家世子，名之北，年方十五。”
　　“怪不得我看他站立挺拔如松，必是打小学武之人，却不想原来是世子，果然气宇轩昂，一看就有家学渊源。我倒是失敬了。”唐擒虎恍然说道。
　　“早听说世子是侯爷老来所得，期望甚重，自启蒙就有多位名师教导，无论文学武艺，在年龄相仿的世家公子中都是拔尖儿的，方才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江芷萝却也早在闺阁姐妹处听闻过这位世子。
　　“那是自然。连官家都曾夸赞我家世子将来必是大宋栋梁呢！”仆人骄傲地昂起头。
　　“娘，可我感觉他不怎么高兴呢。”唐幼安却问道。
　　“安儿别胡说，侯爷大喜之日，世子怎么不高兴？”江芷萝忙答道，生怕被人听去，平添个无礼之名。
　　仆人听到却叹了口气，“世子已站在门口迎客近两个时辰了，怕是有些累了。”说罢就不再多话。
　　江芷萝一惊，对唐擒虎小声说道：“两个时辰？怕早就脚酸背痛了吧？人人俱传宗侯爷为人刚正峻厉，不想对自己儿子也这般严苛。”
　　“侯府规矩森严，不是我等知晓的，莫再多言。”唐擒虎轻声回道。
　　唐幼安拉着母亲的手往前走，却不自觉地回头看去，那个潇洒少年依旧机械地躬身拱手，笑脸迎人。
　　吉时已到，筵席开始。男宾们自在前厅饮酒阔谈，女眷和孩童却在后堂内就坐，江芷萝和唐幼安座位已近席尾。
　　江芷萝还是第一次参加这般贵胄如云的宴会，难免局促，遂在席上打定主意并不多话。但她不知道，官宦之家的交际，向来是等级分明尊卑有序，第一要紧之事便是明身份。
　　席上几人都是临安贵妇人，见江芷萝是个生面孔，行动举止虽然彬彬有礼，却无矜贵之气。
　　“敢问夫人姓名？”发话的是正奉大夫周禹的正妻刘合美，她性子急躁，向来被戏称为闺阁中的急先锋，此时笑眯眯地问道。
　　江芷萝少不得据实告之：“宁远将军唐擒虎之妻，江芷萝。”
　　“宁远将军唐擒虎？”几人都不通政事，也没听夫君提起过唐擒虎这号人物，但国朝重文轻武，武人之妻的身份天然就落了下乘。
　　“不过是个五品将领，在临安不入流的。”既然无可避免，江芷萝索性大方地说道。
　　“那夫人娘家何府？”刘合美眉毛一挑，自古女子分高下，无非比较夫君与娘家，她便又继续乘胜追击。
　　“布衣小户出身。”江芷萝笑答，她心胸磊落，并不蓄意隐藏家世。
　　刘合美听罢身子一仰，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神色中满是鄙夷之色。
　　“哟呵，你瞧在座的谁家不是朝廷大员？老侯爷怕是眼花下错了柬，连个小小五品将军也够资格来此赴会？”她的夫君正奉大夫可是堂堂正四品文官，虽在朝中无甚实权，地位却也远高于同级武官，更不用说只是一个五品了。
　　旁边几人与刘氏地位相仿，本就对席位靠后之事满腹牢骚，此时却似乎一下都在这宴会上找到了难得的乐趣，一时都蔑笑起来表示附和，认为江芷萝本不配和她们同坐，尽情地拿鄙视的眼神凌迟着江芷萝，满足着自己的优越感。
　　“不错，我等不过是四五品的官眷，在这临安城中身份低微，算不得什么，跟公侯夫人相比差远了。承蒙老候爷抬爱，忝列席间，实在惭愧。所幸老侯爷慧眼，安排我坐席尾再合适不过了，这才能与诸位姐姐相识。”江芷萝依旧浅笑着。
　　几人面面相觑，脸色略微变了变，连牙尖嘴利的刘合美也一时语塞。江芷萝以公侯夫人之贵为枪，先压了众妇一头，又以靖远侯之安排为盾，使众妇无从反击。她们这才晓得江芷萝的心思厉害。
　　唐幼安一直在埋头吃菜，此时却不禁笑了出来。她自小聪慧过人，如何听不懂席上言语？不过母亲有三言两语就能使爹爹俯首帖耳的本事，她是毫不担心母亲会吃亏的。
　　刘合美在言语上吃了个闷亏，又听唐幼安仿佛在嘲笑她，便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可是唐幼安只顾欣赏侯府大厨的手艺，对此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