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大妮鸽鸽

9、第八夜

　　送走了来上英文课的两个小姑娘，太阳已经落了山。蓝皎回来，洗了手，转身去灶台准备炒菜做饭。
　　“歇一歇吧，我来做。”文定说。他的腿稍好些了，扶墙一点点从卧室走过来。
　　“你会做饭？”蓝皎诧异道。男人会做饭，可不多见。
　　文定笑笑：“我十六岁离开家，念军校也好，后来当兵也罢，都是一个人过日子。部队食堂有时吃腻了，又没钱下馆子，就只能自己做。”
　　“没有过女人？”蓝皎笑。
　　“如果短短几面相亲不算在内的话，没有。”
　　“哦。竟然。”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灶台前，将拐杖靠在一边，没有伤的那条腿前部抵在灶台沿上，支撑起身体的重量站稳，手里摸过土豆来洗净，开始去皮。用钢勺刮，刮得干净漂亮。
　　没想到他一个军旅糙汉的手，竟然做活儿如此细致。蓝皎心里暗道。
　　“没想到我一个粗人，竟然能做细活儿？”他笑，像是能把她心事读出来似地，将她吓了一跳。
　　蓝皎笑道：“你会读心术？”
　　文定一双乌墨似的狭长眸子笑得狐狸般，一面拿刀来切土豆，一面笑道：“是你比我想象中要容易懂。”
　　她在汤若奇身边时像个美丽的谜团，在这杭州的小小公寓里，却像个透明的水晶人，他看得懂她每一个表情，猜到透她每一条纤细的心思。
　　“你可不要太自以为是。”蓝皎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有一丝甜意。
　　两个人开玩笑拌嘴，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在这段准备晚饭的短暂时间里，暂时将这间公寓之外天翻地覆的世界忘掉。

　　局势像个烂疮，正一天比一天坏下去。且不说山海关之东、天山以北、青藏以南，外国人虎视眈眈，单说国内，汪恩一统北方军阀，冒天下之大不韪鼓吹复辟，南方革命军节节败退，“二次北伐”的口号虽然喊得响亮，但声势浩大不代表打得赢仗。汪恩的军队势不可挡，自从过了江，一路深入南方的版图，如利剑般将江南斜劈成两半，然后向东西方向蚕食。魏文定和蓝皎追不上董庄军队溃逃的速度，暂时在杭州租下了一套小小的房子，没有继续南下。

　　文定刀法娴熟，切土豆丝飞快，且切得细而均匀，随便单挑出一根来，都是半透明的纤薄。
　　“等你伤好了，简直可以去饭馆打工挣钱。”蓝皎在旁啧啧赞叹。
　　文定微微笑了一下，但没有接话。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蓝皎说。她说话时忘了他是个渴望尽快回归战场的军人。
　　“啊，无妨，你不要多想，我并不是玻璃心。”他说。说着，将土豆丝倒进锅里翻炒。
　　蓝皎稍稍后撤一步，避开油烟。
　　两个人暂时静默，空气中只有铲子叩击铁锅和菜油滋滋作响的声音。
　　“刚开始北伐的时候，我在广东大本营，跟当地战友学会了做豉油鸡，味道不错。”文定打破沉默，笑着说：“等我们从这里搬走那天，咱们打个牙祭，我做给你吃。”现在他们手头并不宽裕。
　　“好。”蓝皎微笑着答，但并没有提起兴致，过了一会儿，她说道：“等你腿好了，是去广东找那个人吗？”她不想提起汤若奇的名字。
　　“南方北方，都是一样烂，都是弃国家大义于不顾的军阀。东三省的老百姓还在日本人手下受苦受难，他们就已经开始忙不迭地‘抢皇位’了。”文定苦笑。这些日子，他从报纸上读到了越来越多董庄军队沿途骚扰百姓的事，对“南方”产生了犹疑：“但是南方……至少名义上，还残存一丝希望。我的战友们抛头颅洒热血，舍生取义，九死不悔，就是为了推翻封建帝制，给中国争自由，争解放。我们决不是为了建成一个北方那样的国家。全凭汪恩一人话事，一人独断，复辟称帝，与满清鞑子有何分别。”
　　“好，我一定将你好好地送到广东。”蓝皎感念当时文定驾车调转方向陪她去找阿耀，想要以此报恩。文定之前曾经几次扮坏人，拉下脸大发脾气撵她走，催她继续逃难，不愿拖累她，她都不肯动摇，文定只得答允——乱世里一个女人单独赶远路，确实危险。
　　“你……你呢。”文定斟酌着用词，反问她：“你愿意来广东吗？”他也刻意避开提到自己长官的名字。
　　“我啊……大概是广东吧，总不可能北上……我绝不向袁大头之流低头。只是我不知道我还能为北伐做什么……我也有和你一样的志向，也想救民族于危急存亡之间，可是我……我没有力量。好像不管到哪里，都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她摇摇头。
　　“你怎么会没有力量？知识就是力量。你读了那么多书……”
　　蓝皎仍然低着头，轻轻摇一摇，将目光别开，苦笑道：“空读了那么多书，弟弟写文章被人关进牢里，我除了……除了出卖这具爹娘给的身体，什么都做不到。现在和弟弟走散，我却没法把他找回来。”
　　“那件事不是你的错，蓝皎。是我们生长的这个世道的错，是这个世道不讲道理。”这是他第一次当面称呼她的名字，话音刚出，他自己都怔了怔，随即说道：“你怎么会是没有力量，这次你一个人，不但救了我，还一路带我来到这里避难，现在又在市面一片萧条的时候挣到钱为我买药治腿。这所有的事情，若非你的智慧和勇敢，绝对做不到。换成是寻常人，哪怕是比你身强体壮的男人，也未必做得到。”
　　“谢谢你安慰我，我们开饭吧。”她没有正面回应他。

　　或许因为提到了太沉重的话题，他们在餐桌上都没有说话。
　　前途，命运，个人的，民族的……统统如桌上煤油灯照出的一大团浓重的光影，压在他们头顶，昏暗，变幻。
　　文定是军人，三下两下就拨完饭，沉默地等蓝皎吃完。
　　蓝皎这晚没什么食欲，只吃了半碗就放下了，起身要收拾碗碟。
　　突然，文定一把握住了她手腕：“我们都去广东，但是你不要回汤长官身边了。我保护你。”
　　蓝皎未曾料到他会这样，刚要开口，文定说道：“你不要误会，我绝不趁人之危，决不占你便宜。你若不放心，我们便起誓结拜为兄妹。我会负责保护你，也会帮你找阿耀，只是，你不要再回汤长官身边了。”

　　不知为什么，蓝皎忽然起了泪意，泪意怎么也压抑不住，泪水奔涌而出。她放下碗碟，扑在他肩头，抱着他肩膀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哭泣，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文定不懂得怎样哄一个哭泣的女人，两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往哪里放，犹犹豫豫，最终像哄孩子一样，轻柔地拍一拍她的背，当作安抚。

　　蓝皎或许哭了半个钟点，或许还要久，哭得两只眼睛像兔子才撒手。文定肩头的衣裳被她哭湿了一大片。
　　哭过之后，蓝皎说句“谢谢你”，松开他，安静地将碗碟拾去洗，一面洗，一面轻声说道：“谢谢你的好心……我听你的，不会再回那个人身边，还是靠自己罢……不过想来，只要我不去写要命的文章登报，大概也没什么人会来伤害我。广东到底是大后方，比江浙要安定些。等我们到了广东，你就安心回你的军营打仗吧，不必管我。你们北伐打胜仗，扫平军阀，打走日本人，就是对我，对我们每一个平民百姓最大最好的保护了。至于阿耀……就算我一时半刻找不回他，等天下太平，总能找回他来。况且他有李喆呢。”听声音，有了一丝欢气。
　　文定喉咙里有话，欲言又止，只笑着说了声“好”。
　　他终究是个君子，不想趁人之危。

　　蓝皎夜里挑灯备课，比平日更卖力了些。文定劝她早休息，她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惊讶道：：“呀，已经十一点了？你一定困了吧？我来给你换药。”说着将笔搁下，揉揉眼睛，站起身来。
　　文定看着桌上她的稿纸，问道：“你又要教德语？是钱很不够用了么？教两个女学生英文已经很累……”他又摸索着，要去拿他贴身的玉佩给蓝皎拿去当掉。
　　蓝皎忙道：“并不是。钱够用的。我这是预备在广东用的。我想着，或许董将军还想送人去德国军校去，我到时或许可以去应征德文老师或是翻译，所以先写个教案讲义出来。就算应征不上，去学校当老师、去给人做家庭教师，也都用得着。就当做是为国民教育出力、为北伐出力。”她焕发了斗志，眼睛亮汪汪的，像闪着星星。
　　虽然自从相识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但在他一直以来的想象中，她本该是这样的。
　　文定望着她的眼睛，一时间看得痴了，好像陷落在里面。
　　等他回过神来时，发觉蓝皎也正安宁地看着他，虽然她微微抿紧的唇角透露出羞涩，脸颊都红透了。
　　文定也红了脸，热血在他脖子的血管里跳，在他太阳穴的血管里跳。他慌乱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急急别开眼睛，扶着桌子走到墙边，又扶着墙走去卧室。
　　蓝皎去取了药箱，跟过来。

　　她给他换药换了一个月，如今手法已经非常熟练。
　　文定看着她白皙的手指上下翻飞，指尖翘起，生怕擦到他的皮肉，动作极轻柔，像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
　　蓝皎很快给他换完药，收拾起纱布和各种药粉，准备跟他道晚安。
　　文定突然有一股冲动，将脖子上挂的玉佩取出来，说道：“这个给你。”
　　蓝皎道：“钱真的还够花。”
　　“你拿着。”
　　“这不是你传家的玉佩么？你要还债，也等到了广东，拿真金美元还我。”她开玩笑道。
　　他定定地望着她，并不收回手，执意要给。
　　蓝皎心想，那便暂时收下，等到了广东分开时，偷偷塞进他衣物包袱里还给他就是。于是她伸手去拿，却不料文定忽然又道：“你……你真的想清楚了……？”
　　“嗯？”蓝皎一愣。明明是他非要给，怎么还问她有没有“想清楚”？
　　“你……你要是不愿意，拒绝也可以，真的可以，没关系的……”他结结巴巴，吞吞吐吐。
　　看他这副局促样子，蓝皎恍然大悟。
　　她心里涌上一股甜蜜，旋即又被脑海中什么东西提醒了一下，被海啸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巨大的悲伤击垮，悲不自胜。
　　又听他继续道：“我绝无胁迫你或是怎样的意思……你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原是我唐突……”
　　蓝皎轻轻将他的手推开。
　　“我不愿意。”她冷若冰霜。从声线，到表情。
　　就连第一次相遇时她冷冷清清的样子，也不似这次冰冷，宛如没有感情的冰雕。她的表情就像死了一样。
　　“对不起。”他说。他将手收回：“真的对不起。请你忘了刚才的事。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