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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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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黑地里凭借微弱的月光逃亡。谁都没有先说停下来。
天是在不知不觉间黑下来的,白天他们按捺着跳到嗓子眼的心脏过了哨卡出了城,此后近乎一整日没命似地在田野和荒地中狂奔,零零散散的枪炮声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响,头顶也有飞机时时掠过轰鸣。尽管遥远,也足够惊心。逃命的人,天黑与否早已顾不得了。
说是“狂奔”,实则是蓝皎架着文定,一瘸一拐,其实与寻常人走路的速度差不多。只不过是拼了命,拿出“狂奔”的架势罢了。
说是“他们”,其实也只剩下蓝皎和文定两个。
匆忙间,他们和蓝耀、李喆走散了。
蓝皎自然放心不下蓝耀,但她隐隐觉得分开也好。阿耀和阿喆不是军人,他们的身份并不怕被敌方识破,而魏文定的身份则十分要命。况且她带着小魏,不敢走大路,一起走反而会拖慢阿耀和阿喆的速度。
也不知道是谁拖慢谁。
野外定向、找路,这是军人专业所长,因此蓝皎完全地将这项任务托付给文定,他说往哪边走,她就架着他往哪边。出了金陵,蓝皎是完全不认路的。
不但不认路,连走路也不会。
午后下了一阵不大不小痒酥酥的春雨,直下到傍晚才收,将衣裳和地面都打湿,田间地头积了水。
夜里月光有限,蓝皎虽小心翼翼看路,却还是每一脚都踩进水里。走了几里地,本就不合脚的农家布鞋泡齉了水,湿哒哒沉甸甸,还打滑。
蓝皎抱怨道:“老天也太不开眼,两人走一样的道儿,为什么回回都是我踩进水里,你就没事?”而且他现在一条腿还是瘸的。
魏文定微笑着,以他向来不疾不徐的沉着语气说道:“迎着月光走时,地面发亮处有水,发暗处是地;背着月光走时,地面发暗处有水。咱们现在背着月亮,你还专挑暗处踩,怪谁呢。”
蓝皎又笑又恼:“喂,我现在可是你的救命稻草,你的拐棍儿,你跑路还靠我呢,眼睁睁看着我踩水不告诉我?”
魏文定笑道:“我以为你吃过一脚亏,第二脚总能踩对地方,怎知你还能脚脚都‘命中’?”
蓝皎笑道:“生气了,不走了!”说着松了他的胳膊,要往田边一块大青石上坐下。
文定连忙拉住她,双手合十拱拱手,叫声“恩人”。蓝皎笑了,扶着他一同去坐。
两人累了一天,并肩坐下,松口气,暂时无话,只听见四围的风声、水声、簌簌的什么动物移动的声响。文定这时才发觉气氛微妙。
突然爆发的战役,像当初那场爆炸的冲击波般,将他们甩到了一起,急速地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他们一路上相互扶持,近乎多年老友般开起对方的玩笑,苦中作乐。
但此刻坐定了,他开始觉得,眼前这个人的形象,仍旧缥缈不定。
她时而复杂得让人看不透,时而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好像已经将一切都袒露在他面前。
她那晚在窗前吹/箫时,脆得像一块玻璃,但现在逃难,瘦弱的身板架着他一个大男人逃了几十里,又像块顽强的地里的石头。
她在汤长官别馆时是一种风情,在农家院落与前任恋人和弟弟一起时是一种端庄稳重的活泼,现在,又是另一种样子。他说不上来。
过哨卡时,他们一度被截停盘问。蓝皎撒娇、撒痴、撒泼,种种女人的手腕将几个哨兵耍得晕头转向,令文定叹为观止。
然而过了哨卡,她卸去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文定又觉得,她终究还是个没长大的女学生,总给人涉世未深的错觉。
“那些哨兵真是瞎了,你怎么看都像女学生,居然相信你是农妇。”文定说。月上中天,云雾散尽,分外明朗,蓝皎端丽的轮廓镀着浅浅一层银辉。
现在他们都是农民打扮,蓝皎穿一件打着补丁的大襟靛青布褂,下身一件阔腿的黑裤子,破破烂烂。她还特意三下五下将头发胡乱剪了,跟在汤若奇身边时烫的卷儿全剪没了。
蓝皎半孩子气地玩闹起来,从坐着的青石上摸了一把积水,往脸上抹了抹:“这样呢?”
夜色里看不真切,但文定略想象了一下,猜她此刻定像汤太太家里养的布偶猫,白底子,脸颊一团黑,手脚一团黑。
“像逃难的女学生。”文定笑道。
蓝皎放弃努力,笑道:“不行了,已经黔驴技穷,就这样吧。”
早春,地气尚寒,寒气从地底浸上来,他们身下的青石越坐越冰凉。文定将外衣脱了,给蓝皎垫着坐。
是体谅女子体质格外怕受寒。
蓝皎每次下身受寒,当月的例假必痛得死去活来。孟华以前常给她开“扑热息痛”吃,吃了没用时,她便笑着抱怨这药“既不‘扑热’,也不‘息痛’”。汤若奇,则是一味让佣人老妈子给她烧滚烫的红糖姜茶,又抱她在怀里焐着。
蓝皎称谢,接下那外衣坐了,心里不免诧异:“这个粗人竟懂得这些?”转念一想,粗人或许也谈过恋爱,也交往过几个女孩子,经人调/教,自然就懂了。蓝皎猛然想起姜梓艳曾跟文定有过短暂的纠缠,有些恼怒又有些得意,心思一时跑远了。
天寒地冻,终究不能在这荒郊野岭露天过夜,文定道:“这里既然开垦了农田,想必不远处有人家。你休息好了,不如我们再往前走走?若生火,只怕太显眼了些。”
“好。”蓝皎起身,将垫着的外衣拍打一通,帮文定穿上,然后将手臂穿过他胁下,架着他站起来。
他们坐着休息的功夫,蓝皎已经通身冻透,没想到魏文定还周身热得像小火炉子似的,尤其是腋下,暖烘烘的。
仍旧是按照老办法,沿着河道往南走。他们现在约莫已经从秦淮河走到了溧河。
深夜赶路和白天赶路是不同的。
因为寂静,而且不那么急切,人不必专注在赶路这件事上,可以分心。于是现在蓝皎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
文定是个话本就不算多的人。蓝皎得说些什么,打破这沉默。
这时她发现自己居然词穷了。
她自恃聪明,自以为跟在汤若奇身边,出席各种场合,什么人都见过了,没有她不能搭上几句话聊聊天的。读书人自不必说,比魏文定更粗的粗人,她也应付自如。
现在她对着普普通通的魏文定,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局促起来。
在魏文定面前,把自己装回交际花的那个套子里表演是没用的。他见过她的本来面目了。准确来说,他太早就见过她的本来面目了——这也是为什么,在汤若奇身边时,她非要对文定冷若冰霜不可,因为她在他面前演不了戏。
文定却已经习惯了这种安静。他甚至开始有点享受。如果不去想时局,不去想前途命运,不去想腿部剧烈的疼痛,此刻朦朦胧胧的月夜,朦朦胧胧的香气,简直像个梦。从前根本不敢做的梦。
不知道为什么,他以前鄙夷她身份的时候,也一直觉得她圣洁,像一尊古希腊的女神石膏像,一尘不染,高不可攀。
现在石膏像活了过来,有了灵魂,而且灵魂可爱。
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破了土发了芽。或许这个芽永远见不得太阳永远不能长大,但至少在这春夜里,暂时让它肆意生长一番吧。一瞬也好。
走到一段,春草绵绵,细密的杨柳枝在黑夜里像拂尘般轻轻摇动了蓝皎的心。她忍不住念起诗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眼前的黑蒙蒙的景色,若是白天在日光下看,想必就是这诗了。
却不料文定接着背诵道:“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背完他笑道:“今天一直不远不近地沿着江走,实在看够了江景,腻了,再看要吐了。”
蓝皎笑道:“我刚要觉得有几分诗意,不像逃难,像是春游,你就一句话将意境全毁了。”
文定忙笑道:“我错了我错了。”
又沉默着走了几步,蓝皎笑道:“原本还以为你不学无术。”
文定倒不说大话,老实道:“我确实没啥文化,只念过几年私塾。会背的几首诗都是师傅用戒尺打进脑袋里的。那师傅爱韩愈爱得很,一个老处男,像爱女人似的狂热。被他逼着背了不知多少韩愈的诗文,到现在想起这么个古人,都像小时候似的打怵。”顿了顿,又笑道:“你明明以为我听不懂,还故意念这个?”
两个人本就离得极近,文定最后这话里透着某种突破性的亲昵,戳破她小心思时好像贸然将两人间的藩篱敲碎了。或许他本是无心,蓝皎不知为何,黑暗中红了脸,轻轻偏开脸笑道:“正是呢,故意戏弄你的。”
话音刚落,文定脚一滑,往一侧摔去,蓝皎拉不住他的重量,反被他带倒。两人倒在一处,所幸春天小雨后的草地,如此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