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喧寂

1、一

　　盛夏的空气黏腻无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所有的树几乎一夜之间茂密了叶子，郁郁葱葱，散着似有似无的雨气。蝉声轰鸣，四面八方地笼罩下来，似乎瞬间就唤起一个人身上所有的烦躁和喧嚣。

　　少年刚刚结束无所事事的暑假，顶着满头刺猬一样炸毛的短发独自坐在教室的后排。完全陌生的环境搞得他浑身不自在，尤其体现在，这是一个文科班——文科，意味着不会有那么多的男生，不会有班内的球赛和五黑。他高一的时候完完全全是个理科直男,这些基本就是他的日常。

　　文科对他是完全的未知，但他还是来了。

　　正如未来是完全的未知，但他义无反顾地奔赴。

　　女生一群一群往里走着，嬉笑交谈。这里边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少年专注地盯着书页,所有的喧嚣都穿耳而过。

　　他看书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安静，一头乱发带来的桀骜不驯感全都被这种安静掩盖了。少年的脸很白净，垂着眼，睫毛微微颤抖着，金丝框的眼镜在阳光下忽明忽暗。斜打的光线勾勒出他线条流畅的侧脸，颇有文弱书生之感——如果没有那一头炸毛的话。

　　教室里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只剩他身边还有一个空位。女生当然是不会坐在这里，少年想，如果没有别的男生,他就要一个人呆着了。正沉浸在胡思乱想中，身边忽然搅动的空气惊醒了他。

　　来人一头微微打卷的黑发，似乎有些过长而显得邋遢，肤色不甚白皙，但是长得很干净。一双眼黑沉如水，深不见底。

　　他一抬头几乎直接撞进那双眼里，那人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拘谨地笑了笑，道:“这里……有人吗”

　　少年把头重新低下去:“没有。”

　　很久之后少年回忆起这次初见，总是诧异于后来的种种。但是，也许很多的故事，在刚刚开头的时候，也不过是很寻常的一眼，就像在人群中同任何一个普通人擦肩而过。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眼，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毫无意义，可是对那个夏天，它的分量无比沉重。

　　来人坐下，含糊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祝清。”

　　少年头也没抬地扫了他一眼: “顾玄。”

　　祝清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默默拿出了自己的书。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顾玄在心里叹一口气，好像碰见什么大佬了——他原来待的班级风气似乎更为浅薄些，这些深奥的书几乎没人看。

　　整个教室吵得几乎翻天，女生叽叽喳喳的交谈和自我介绍仿佛大型认亲现场，前排更是玩笑开起了身，四面是笑声、议论声，轰轰烈烈地灌进耳里，少年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他把书合上，伸手捻了捻眉心，缓缓闭上眼。

　　喧闹渐渐小下去，他知道大约是班主任已经站在台上了。

　　杨进，他们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数学教师，从他白而有些显老的脸上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的风流倜傥。日渐稀疏甚至永远油腻的头发倔强地保持着中分的发式，但是分界的地方已经露出了头皮。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一个个叫人自我介绍。文科生的爱好大同小异:无非是读书听歌刷微博。

　　男生的学号排得很往后，到顾玄已经是倒数第二个。尽管不喜欢这种装模作样的环节，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上了讲台。果不其然，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谁让这个班只有两个男生呢

　　这件事几乎成了班里绕不过的梗，每个任课老师都要拿出来把玩把玩才肯善罢甘休。他和祝清不知道经受了多少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尴尬，终于熬过了最困难的开学认人期，并成功成为了全班女生的宝贝儿子。

　　顾玄看起来高冷，但是跟他相处过的人很快就能发现，他的冷淡都是对外的。一旦脱离了陌生人这个范畴，进入熟人的阶段，他所有的架子都会放下。用祝清的话说，“陌生人眼里的顾大公子，熟人眼里的纨绔世家”。

　　至于祝清，也许连他都没摸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顾玄认识他三个星期以来，对他的印象都还只是“提前陷入内卷一天到晚看书的社交恐惧症患者”。

　　事实上，作为住一间宿舍甚至还睡对铺的舍友，他们没有真正互相了解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这个缘由，看似模糊，不久自会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