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之水（修改版）》楚君梧桐

2、第二章

　　上午第三、四节课间休息，向真正晃出高三理科（二）班后门口，背靠走廊栏杆，百无聊赖发呆放空。
　　开学已经三天，巨子还是时不时趁旁人不注意，贱兮兮凑拢向真正身边：“就这样，笑到天荒地老，好不好？”话音未息，难以自持地狂笑：“小爷啊小爷，你可真是个白------啊不，情痴、情痴！”
　　向真正神色淡漠，无视巨子发疯，内心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又风又雨的早上究竟怎么了？中邪一般，面对素不相识的女孩，信口开河一辈子都不可能秃噜的肉麻话，简直------匪夷所思、莫名其妙。

　　“瑞可”肆虐的清晨，向真正问完“好不好”，女孩毫不迟疑回答“好，爱爱”。
　　不知多久，抑或几秒，持续灌入耳内的风雨声中，两个高亢的男声闯进来，巨子不掩惊讶：“真正，你们在干嘛？”；另一个男声焦虑担忧：“一一，他不是------，快进屋”。
　　巨子和中年男人蛮横介入，霎那间刺破某种虚幻结界，向真正费力透过阻碍视线的密密雨帘，目送女孩背影，被店内黑暗吞噬。
　　理智回归，反顾之前荒诞不经的所言所行，向真正满心疑窦难明，是真正的自己所为吗？
　　至于那声“爱爱”，之后反复回想，虽然称呼过于古怪，理解不能，但向真正自认，不应该听错。

　　“李齐伊、李齐伊。”巨子双手握着二楼栏杆，上身前倾，直冲楼下热烈呼唤。
　　向真正微侧脸，斜瞄下方，前几日蛊惑人心发表惊骇之语的女孩，正仰起头，礼貌微笑。
　　五官勉强可算清秀，眼神最多显一丝和善，绝无丁点悲悯之情，肤色白是白，却哪有半分瓷白的诱人光泽，根本一副贫血白，艳阳也照不亮的黯淡无光。
　　向真正暗暗挖苦“这丫头是带了张笑脸面具吗”，又听巨子喊道：“中午吃饭，一起啊。”
　　“谢谢，我回去吃。”李齐伊客气婉拒，坦然离开。

　　“李齐伊同学不愧是大城市来的，气质优雅，待人亲切，处事敞亮------。”巨子扭过身来，胳膊肘反撑横栏，兴致高昂、不遗余力地加大戏码。
　　毕竟向真正针对一位陌生女同学突生情愫，不顾恶劣环境，光着双脚赤诚表白，即使言行举止异于平常，使人不易接受，可如此具有创新性，甚至颠覆性的戏剧呈现方式及人物关系，以及可能出现的、不可预料的后续发展及翻转剧情，无不令巨子激动莫名，深切预感，这个高三，惊喜可期，很、非常、绝对不同一般！
　　多年以后，巨子回首高三，会跟身边的人感叹，人生，是喜怒哀乐从不缺席，一去不复返的旅程，多思多虑，易怂易惧，随心而行，不必后悔。

　　“哪个大城市？”向真正不奇怪巨子对于新事物、新人物的敏感度以及好奇指数，李齐伊三天前早自习出现在高三理科（一）班、与顾念念同班的消息，巨子早已第一时间通知完毕。
　　“北城，你老乡哟，老乡见老乡，不是两眼泪汪汪吗，你俩咋笑得奸-----激情四射啊？”巨子断不肯错过任何谐谑自家兄弟的可行性。
　　“你丫哪只眼睛看见激情四射？成天的意淫，有意思？”
　　“你还真别不认，我和吴老板，四只眼睛都看见了！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呵呵呵，现场版超滑-------感人的！”

　　“婆娑之水”的老板姓吴名佛，45岁上下年纪，体态微胖，笑起来一副憨慈样儿，不笑时瞳仁隐隐瘆人的阴冷幽光，就算不开口，威慑力已足够。

　　“巨子，你信不信----前世今生？”
　　“哈-----哈-----，前世今生，怎么不三生三世！真正、真正，以后谁要再敢说你对女人无知无觉、无情无义，我揍不死他！”巨子憋笑险些内伤，大动作拍打兄弟肩膀，以示支持鼓励，当然少不了瞧热闹的恶趣味。

　　上课铃响，向真正往教室走，定下主意，李齐伊对自己而言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就不一样，没所谓。
　　而如何不一样法，理不清、参不透，得试试，总要搞个明明白白才好。

　　夏城一中分设初中部、高中部，设施有限，学生需提前申请，符合要求者方可入校住宿。
　　校内单设住宿食堂，走读生的一日三餐需自行安排，有些学生选择回家吃饭，更多学生结伴往路边小吃店或餐馆搭伙解决。
　　出学校侧门，地处街道有名“奇园路”，让人以为，也许有一座园子出奇，故得此名。
　　其实不尽然，整条街并无一处有历史、有故事、有价值的园子，世人有严谨一派，非要寻根究底，既无园为何名奇园？
　　终究寻出个说法，据传最早或是“情缘路”，年代久远，更换路牌时误用现名，徒留歧义。

　　奇园路的营生，主要为大数据的学生们服务，经年累月，成行成市。
　　民以食为天，吃喝为主的各式店铺占比多数，除去八大菜系以外，北京京菜、上海本帮菜、湖北楚菜、东北菜------也形成各自的菜粉拥趸，不论店铺大小，无一不生意兴旺，红红火火。
　　吃饱喝足自然升华精神需求，衍生一系列小清新、小哥特、小萌哒、小摇滚的个性店铺，咖啡、蛋糕、手帐、服饰、书刊、鲜花、工艺品--------应有尽有。
　　总之，有市场有产品有利益，奇园路的消费原则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不落空。

　　巨子踏进“六合顺”，一眼瞅见顾念念和程净在前台排队等位，赶两步到顾念念身旁，笑容可掬：“念念，今天怎么有空出来吃饭？包间还有空座，一起吧。”

　　顾念念和程净转学时间相差不远，碰巧安排在同一个宿舍，两人一柔一刚的性格恰好刚柔并济，学习、生活、习惯、相处，方方面面和谐融洽，难得有缘。
　　平日一天三餐，两人都在食堂刷饭卡，味道不一定合口，胜在便捷省时，不必劳心费力。
　　此刻两人身处“六合顺”事出有因，程净不知为何缘故，开学以来精神不振，茶饭不思，顾念念也问也劝，总不起成效，想着“六合顺”主打北城饮食，于是陪着程净过来，希望家乡味道真能展现宽慰人心的神奇功效。

　　顾念念环视一圈跟巨子同来的男生，是前不久“婆娑之水”见过的三个人，不生不熟，踌躇不定地说：“不打扰你们，我们------再等等好了。”
　　“不打扰不打扰，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吃一起吃。”巨子挤眉弄眼明示几个兄弟帮腔相劝。
　　向真正无心理睬，径直往店内走，施远方、柯一勇应和着：“一起一起。”
　　顾念念主意难定，轻摇程净的手：“小净，要不一起，好不好？”
　　程净心绪恍惚，被拉扯点名方才勉强回神，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包间不大，六个人挤一挤坐下，巨子一边忙活点菜，一边悄声问顾念念：“你朋友没事吧？”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有别的事，这几天总是没精神。”顾念念无奈说明，看一眼坐在身旁的程净，面色不佳，眉目暗沉，整个人萎靡颓丧，仿佛遭遇什么疑难杂症，困扰纠结，不得解脱。
　　“程净，你是念念的好朋友，也就是我巨子的朋友，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大家帮着出出主意，说不定就好了。”巨子大声大气表态。
　　程净望向桌对面的向真正，距离不远，分明可见心仪之人只管摆弄手机，不曾为他人烦恼显露哪怕一丁点关怀。
　　施远方坐在向真正旁边，没话找话说：“小爷，终于肯用手机了，多方便。”
　　向真正把手机往桌上一扔，不屑一顾：“这玩意儿没啥用，老爷子非叫人送来。”
　　施远方拿起手机看看，是个大品牌最新款，笑着劝：“挺贵的，不用浪费了。”

　　老爷子是向真正的爷爷，远在北城，偶尔以称谓现身闲聊天的一言半语里，两年以来，作为唯一确实存在的长辈亲人，不但保障向真正有钱财万事足的生计基础，还固执维持向真正无家人一身轻的生活状态，难免惹人揣度，或许是针对子孙成长的某种特殊磨砺。
　　说实在话，施远方有时会羡慕向真正，无拘无束，随心所欲，道不尽的逍遥自在，但更多时候，会忍不住心疼这个孤身在路上的同龄人。
　　一中大部分学生都是夏城本地人，同校初中升高中的不算少数，将三年同学情加深到六年，轻而易举，小菜一碟，比如自己和巨子柯一勇。
　　另有为数不多的外地转学生，像程净顾念念李齐伊，要么学校食宿统一安排，要么有家人陪读日常照顾。
　　而向真正茕茕孑立，不知走了多远，走得多难，才能炼就大年三十独自一人在异乡，亦可泰然处之，无牵无挂。

　　巨子伸胳膊捞过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絮叨：“怎么没用？家里座机不插线，手机也没一个，亲人不在身边，万一失了联系-------。”
　　向真正不耐烦听人说教：“能找着自然找着，找不到就是不想被找到，弄个手机跟随身带个监视器一样，有意思？”
　　巨子存妥号码，顺便加上微信，坚持絮语：“小爷，你是真独惯了，现在谁没个手机，都带着监视器，就你不带，有意思？”
　　“有意思啊。”
　　“行，有意思，谁让您是爷呢！”巨子放下手机：“号码存了，微信加了，用不用，瞧着办吧。”

　　男生说得热闹，女生也不闲着。
　　“小净，你是不是对-----新来的李齐伊有什么误会呀？”顾念念试问：“那天老师领她进班，你就开始不对劲了，你们以前认识？”
　　忽闻李齐伊的名字，向真正猛一抬眼，与程净的目光撞个正着，女孩直视眼神太过复杂，似倔强，似惶惑，又似难过，不禁诧异：“你们真的认识？”
　　程净自认情感观坚毅，纵然喜欢一个人得不到丝毫回应，也绝不会仓皇无措、难以自制，不料想，向真正第一次有意与自己沟通，却是因为另一个女孩。

　　有说法，所有的偶遇，都是刻意为之。
　　“婆娑之水”一聚，相比其他人或属偶遇，可对于程净，是在暑假来临前夕，无意间听到巨子与向真正约定，正式开学前嗨熬一宿的那一刻起，就决意，遇见是必然发生的事实。
　　提前相约顾念念返校参加补课，提前打听熬宿的时间地点，提前去店里跟老板协商放映电影的内容，提前不经意告诉顾念念新店放映她女神的老电影，提前说迟电影开映时间以便与巨子他们拼桌------。
　　所有的提前，不过是为了使一场什么也不会改变的偶遇，不显得刻意为之。
　　耳食之言，飞短流长，程净全不在意，窃以为喜欢或爱，是光明正大的美好，若对方与己心意相通，则皆大欢喜；若对方不为所动，亦大可不必自哀自怜，不扰人厌烦设定底线，随心而为即可。
　　几个月来，程净顺应本心，寻一切机会接近向真正，即便无实质进展，至少未被排斥或拒绝，尚可自欺欺人的假设，未来可期。
　　然而，“瑞可”台风的威力惊骇幻梦，程净怎样也忘不了，孤身蜷缩墙角，任凭冷风冻雨肆虐身体，亲眼目睹与女孩十指相扣、情意绵绵欢笑的向真正，那是最幸运的梦境深处，亦不敢奢望出现的完美爱人啊。

　　程净难抑酸楚，心悸不止，回呛：“认不认识关你什么事？”
　　向真正眉梢微扬：“也对，关我什么事。”抓起手机，接着摆弄。
　　气氛一时僵持，恰逢服务员上菜，巨子张罗大家吃饭，卖力调和饭桌上的暗潮涌动。
　　突然，顾念念轻喊：“小净，你不是不吃香菜吗？”
　　程净紧盯夹在筷间的香菜，愣怔片刻，放下筷子，对着向真正凝重地说：“我不认识李齐伊，但是我曾经见过她，在一个视频里。”
　　语意实在矛盾，引得众人暂停进餐，一致正视程净，等待后续。
　　程净解锁手机，点开一个视频，将手机推到向真正面前：“自己看吧。”

　　视频画质不太清晰，最开始，除了形似水波一样的纹路涟漪荡漾，什么也没有。
　　然后，水纹晃动渐渐加快，显现视频是在水里拍摄的，隐隐约约有个人影虚像。
　　越接近镜头，人影明朗起来，是一个披肩发的人，阴暗的水中，人脸并不真实，扭曲难明，但基本可以认定是个女人。
　　女人在与镜头有一些距离的位置停住，朝前弯腰，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女人直起身，走出镜头。
　　画面里水纹一层一层翻涌不休，像是被某种外力搅拨、推动着，眨眼间，水纹剧烈波动，以至于整个屏幕充塞水波纹路，好像打了满屏马赛克一般。
　　过了十几秒钟，水纹骤然平息，水流若有若无往两边分开，女人背影重新出现，双手居于身前，姿势有如怀抱着什么东西。
　　几秒钟后，视频结束。

　　聚拢观看的几个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无人说话，各自回位坐下，程净默不作声，收回手机。
　　向真正沉声质问：“视频怎么回事？”
　　“这是一段行车记录仪拍摄的内容，时间是三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地点在北城市中心一座下凹式立交桥下。那天北城遭受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短时间内雨量过大，加上排水问题，桥下积水高达三米多，一些车辆困陷水下。这辆车被困时，车内有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视频里的女人就这样走进水里，救出了孩子。”程净淡淡表述，如同说起一件平常无奇的小事。
　　“三米多！”施远方按捺不住惊愕：“一个女人，就这样走去救人？”
　　“对，她就那样走过去，你们没有注意吗？”程净强撑的镇定丝丝颤裂：“她走过去的时候，水------水是分开的。”
　　“什么-----分开的？水吗？水、水怎么会分开？”顾念念几乎语不成句。
　　程净极力克制，保持声音平稳：“有一些人具有特殊异能，这个女人，应该可以操控水。”

　　向真正再问：“你觉得，她是李齐伊？”
　　“她是。”程净笃定回答。
　　“你凭什么认定？我没看出来。”向真正巡睃众人：“你们看出来了吗？”。
　　“没看出来，那么模糊，怎么可能是李齐伊。”巨子一口否定。
　　施远方、柯一勇同声附应：“就是，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啊。”
　　“小净，我也没看出来。”顾念念轻声表明意见。

　　向真正接连疑问：“视频从哪儿得来的？”
　　程净解释：“我叔叔是报社记者，经常接触一些社会事件，那辆车的司机给报社打电话，想要通过媒体寻找视频里的女人，以示感谢，正好是我叔叔接的电话。”
　　“司机没有见到视频里的女人？”
　　“她将孩子带出水面后，放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再用其他方式通知救护人员找到孩子，没有人见过她。”
　　向真正质疑不断：“你叔叔为什么把视频给你？”
　　程净犹豫少时，说：“我有强于其他人的人脸及人形识别能力，见过一次的人，永远不会认错。我叔叔希望借用我的能力，有机会找到这个女人。”
　　向真正讥笑：“学霸确实想象力爆棚，自信过头算不算病啊？”
　　“脸是不清晰，可发型、身形相似度很高，是她，我不会认错。”程净态度强势。
　　“既然这么有把握，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直接告诉你叔叔人找到了，不就完了。”向真正事不关己，冷言冷语。

　　顾念念轻抚一下程净的手，出言劝慰：“你们别争呀，小净，先不管是不是李齐伊，她救了孩子，是做善事，对不对？孩子怎么会一个人困在车里？大人呢？”
　　程净缓一缓，再说：“司机是孩子的父亲，当时他有事情临时下车，那会儿雨势还没有失控，等他回去的时候，车已经被水淹没，车门打不开，他想尽办法，最后实在不行，才不得已离开，返回安全地带等待救援。”
　　柯一勇忍不住批判指责：“现在的父母心够大的，那么小的孩子就敢独自扔在车里，前一段新闻报过，有孩子被闷死在车里，多惨啊！”
　　施远方跟着说：“就是，视频里的女人做了一件极难为的好事，要不然那家人还不得后悔死。”
　　程净提高声量：“给你们看视频不是为了评判父母是否失职，是要商榷视频里的女人是不是李齐伊。”
　　“商榷？你都认定的事，还商榷什么，不就是多拉几个人跟你统一战线，免得真出错，不想一个人担骂名罢了。”向真正毫不掩饰嘲讽，冷峭地说：“总之我看不出来女人是谁，其他人怎么说，我管不着。”

　　巨子眼见程净脸色青一块白一块，赶紧和稀泥劝道：“行了行了，是谁不是谁，跟咱们有什么关系，饭还得吃，下午课还得上不是？吃饭吃饭，菜都凉透了。”
　　“不吃了。” 向真正霍然起身，手机塞进衣服口袋，随口一句算是交代，甩手冲门口走。
　　几个男生想拦，又深知向真正说一不二的脾性，心情好尚有一两分余地，此刻情绪明显红灯已亮，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话到嘴边均咽回肚子里。
　　程净只觉一股怨气卡堵喉咙，不吐不快：“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就是李齐伊！”
　　向真正不回头，冷冷一句：“关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