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 ...
-
这个冬天冻死的人太多了。
她有时支着脚回家去,会看见他在炕面一角坐着。他已经比她老的太多了,花白的头发盖在他那一张丑陋的面貌时,可以显得不那么丑陋了。
有那么一天她回家再看见他。
她喂他喝粥。喂着喂着她竟忽然地想起来,她几乎和这一个男人生活了将近一个人半辈子的时间了。但她从未记得过这个男人的名字。他叫做什么?从前他就这样老吗?她又怎么会嫁给他呢?
于是她问他:“你呀,你是谁?”
“你是我的婆娘啊。”
他好像没有回答她。
她又问:“我在这儿活了很久啦——可我为什么来?”
“你……”
他咬了咬痛苦的齿牙。他已经很难发出声音来了。
“我买来的,我买来的。”
有些人有些记忆是不会消逝的。
他记得她的痛与恨。
不久后他已经连炕面都爬不下来了。但仍记得她是他的婆娘,是他的妻,有那么几个晚上他睁不开眼,便呼唤她,唤她的名字么?他从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呜咽发出声来,但她知道他是在叫她的。
他仿佛变成了圈里的人。
不会动、不会哭、不会叫了。在宁静之下他也承受着无声的痛苦了。
谁也不比谁更痛些。
“我活不了了,阿娃呢?”
“远山到镇上去了。”
“明天你叫他回来。”
“做什么?”
“你叫回来。”
但不是明天。远山的“明天”越来越遥远了,他常常要等到非常寒冷的日子才回家来,山上结了冰,他顺着冰面走回这个四方天地。
圈里头的人在看他。
“阿娃——”
他走了过去。黑的脸,红的手,但他是冻不死的。
“你过来呀。”
她看着他,远山也看着他。他在娘俩的注视下伸出一双手来,里头藏着的是一把长满铁锈的钥匙,他仰着脸,丑陋的脸上正露出齿牙来大笑,尖锐的齿牙仿佛将远山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远山茫然地望着他。
“到圈房去。”
远山听见了。他一抹脸,又走回冰地上。
他打开了圈房,那一个曾锁着她的牢狱,几乎将她的前半生都锁住了的小小天地。里头昏暗无比,散发着牲畜粪尿的恶臭味,也传出了野兽般的吼叫声。
但那是一个女人发出的声音。
她的脚流着血呢。红色的血将她的皮肉和枯草连在一块儿,她嘶喊着,举起手来,手里头是一把轻飘飘的枯草,她用力地向远山挥过来。
远山更茫然地看着她。
“畜牲。”
她这样一个畜牲一遍遍地骂他:“畜牲——畜牲——你们不得好死。”
“好活就成了。”
更久之前的某一日,有人已经回了她的话了。
有些人,他们不怕死,不怕天,不怕罪,只怕没有传承。
传承啊——必然是人长长久久做的事。
即便只有苦与痛也得传下去。
一代代地,无止无休。不死不休。
她看着她发疯一样咬着地上的野草,野兽一般扑向远山。远山嘶喊着,大叫着,他几乎受到了这个世上最可怖的惊吓,他满面泪水地看着他的母亲。
她真像她的母亲啊。
“我求求你们了。”
“放我走吧,我什么都给你们,什么都给。”
“放我走吧。”
她只是更茫然地望她。
直至她呜咽着:“妈妈在家等我啊。”
“我妈妈——在家里等我啊。”
她仿佛记起什么来了。
然后她只是静静地向她走去,如同许多个许多个日子前,在大石块下,在河边上,在一座破的几乎烂掉的屋子前,在这样一个猪圈里。
她看见她,看见她们。
一个又一个的流着泪的女人们。
终于她看见自己了。
“白燃,你下乡工作什么时候回来呀?”
“明天,我明天回去。”
“妈妈,我上车了,您和爸爸等我回家过年吧。”
“是啊,明天就是过年了。”
“明天早点回来。”
但她的明天已永远地过去了。
过年了。今年又是哪一年?她一步步朝她走去,但她走不动了,她实在是变得很老很老了。
“今年是几年?”
“二零零一年。”
她流着泪,不断地:“二零零一年。”
那是再不回来的六零年代了。
她与她们的“明天”已永远地消逝在了二零零年前遥远的某一日。
她跪着,但如何流也流不出来泪。她放了另一个她那一具炽热的身躯,任她往冰面上爬去,然后直起身来。她看见她大喊着跑过山口的薄雾,跑过前方的大石,她不停的朝看也看不见的山头奔去,她的血肉就一点点流到山边的长河,长河又流到山外去。
她的血终于流到山外头去。
而圈里头的他又爬出来了。
他用尽他活着的所有力气嘶喊:“啊——这是我给阿娃买的好媳妇!”
我给你买的!
买的!
所以终于有一天,人像是一只猪,一只狗,又或者是其它的畜牲;
总之——人不再是一个人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