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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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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这样的。
活着嫌累,死了不甘。苟且偷生,生里生人。努着力制造别的生命来到这世上,在苦难里,出世的人就可以分担一点苦难。分了,就没有那么苦了。
于是大家伙都要传宗接代。
人要活下去。要成群结队的活下去。
阿娃是一个。山里的其他的孩子是另一个。他们为了分担出生,在暗无天日里,他们日复一复期待着总有一天,自己的苦也会由别人所承受。
阿娃期待着。
大伙都期待着,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生下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白燃就在这期待里熬着。
像一锅腐烂成黑色的粥,整片山都在里面。不断滋生出滚烫生臭的浓烟。谁都躲不过去,她们要闻着因为愚昧而不断散发的恶臭。
1975年。这锅粥更稠了。
那一天的凌晨,凄厉的尖叫吵醒整片宁静的山村。大雾遮住了山头,连光都看不见。
柴烟终于散尽。鞭炮前一夜烧了尾,早晨着了火。小的火,烧红几寸小小土地。人在这劫后的余烟里行走,像过年似的聚集起来。
很多人。
什么事?东南山头那儿的老头子结婚了,满地红分外鲜明,喜庆。其实仔细看也不是多老,无非五十多岁,终于是有了机会。
有了钱,就有了机会。
黑色的小车辆只要在夜里悄悄地驶进偏僻山路,这一夜,很多人丧了生。自由的生。这一夜,很多人有了妻,买来的妻。
秀华是其中一个。
她睁大了眼,扯着麻绳。骂骂咧咧,不死不休地指天,指地,指上来看热闹的人。
这是常事。在村里,像吃饭,砍柴,喂猪一样平常。买来生养,买来结婚,是各自闭口不提,又内心有数的一个秘密。
可是秀华不知道。她满腔眼泪快要流干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浑浑噩噩醒过来,已经翻天覆地过了。
她实在太小了。
是所有女孩里最年轻的一个。那些被载着去往各地分散的女人,她也许是最便宜的一个。
十四岁……十四岁的女人啊!十四岁可以叫女人吗?也许只能叫女孩子。长的矮小,五官扁平没有长开,怯懦的,可怜的望上一眼。
就一眼,从此失了足。
这是哪儿?那个老男人没有告诉她。他说,她已经是他的婆娘了。
生米煮成熟饭。除了倒掉,没有别的办法。
推开蜡烛,起了一夜的火。还没完!
秀华作势了,她爬上屋前唯一的木桌,底下的人凑近来看,里面有娶媳妇的,没娶媳妇的,就算看她怎么作弄,心里也在想,以后也一定要买一个!
一定的,就算闹个死不罢休!也要买一个。
她根本逃不掉。
像做戏似的来来回回摆弄了一番。最后只能和过往很多个女人一样,归于平静的夜色里。
是小小空间的夜色。暗无天日的时辰。
每家都有一个那样的小牢。他们也许早就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关养任何一个不听话的畜牲。只要关上一段日子,人迟早都会认命。
个个都不想要这样的命?那他们还要不要娶媳妇?妈批的!总得有人要受着!
替他们受着!
饭从小口里递进去了。屋外的火灭了,心里的火不灭。
秀华从缝里瞪着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狠狠地吐上一口痰,意图化作愤恨和利刃,但终究只能融进泥泞地里。
“你不得好死。”
“好活就成了。”他浑浊的双目,打量一遍。
她赤裸的全身,早就完完整整看遍了。什么耻辱,也不会在乎这一眼。秀华疯狂的伸出手指去,够不到,什么也够不到。
日很长。
夜色茫茫。一天天复过去。
有这样一年,封闭的山里几乎每天都能听见不屈的鸣叫,在破晓时分使人格外清醒。各位只当是鸡鸣,没有一个人在意。
也就是那样的一年。山里的丧事出奇的多,老的老,死的死,白燃只要蹲在小窗口那儿望,能看见白色的队伍。
一次,她终于看见了阿李的队伍。
是阿李。已经过六十岁的阿李。她最后一眼见到的阿李,背脊已经被黑夜压进积雪里,她直不起来,也无法去喂养新生的小猪。
它们在猪圈里哄哄地叫嚷。
阿李对白燃说的最后一句话:“帮个忙,把剩余的饲料通通倒下去。”
那是最后一餐。它们吃的比往日要开心,完全忽视了死亡的迹象。从阿李的身上,白燃看见了来自深山的最后一束光亮。
冷清地,打着圈照着来去的路。
那是几年?几号的事情?阿李永远地活在了东西山口。
就算死了,大家也没有什么颜面。那样短短的队伍,大约十几秒的功夫就到头了。阿李的丈夫死了很多年了,山里剩下的亲人不多,没能给她送行。
阿李的儿子后来也再没回来。她成了数万个被买卖老死的女人中普通一个。
白燃总算有空去想,阿李叫什么呢?似乎从来没有听她说过,直至到死,她也只是叫阿李。或者叫某某家的婆娘。
突然有一天,人失去了名字。家的地址。回家的路。
白燃自三十岁起,就如同认命一样过日子。她和山融在一起,和山里的人变得一模一样。山改变了她,山也改变了很多人。
顶一头糙发的她就会往山野上走,慢慢地走,边走边摘些什么。手里拿的是一筐没洗的衣服,她要拿到河那边去洗。
她第一次看见秀华。
是几年后的冬天。大伙背着洗衣筐和往日一样踱步在泥路里,不小心对视上一眼,就擦个肩过去,谁也不再看谁。
冬日的天很短。
大伙只希望能快点完成这个磨人的任务,于是就是冻红了手,也从来不会有人停下来休息一下。这是山里河边妇女的规矩,不可动摇的影响每一个人。
白燃一样。她的冻疮始终不比往年好半点。今年更厉害,一碰到冰冷的河水,手皮就如同天崩地裂的土壤,划开一条条血口子。血顺着河水流走。
这个灰暗暗的天!这些个妇女,依偎在滴水成冰的河边,看着光捶衣服,一下又一下的捶啊,似乎快要到最后一下了。
手拧一拧,手皮再裂几条口。
呀!洗好了。
各位都不笑。只面无表情地领着筐走了,那是用柴条织成的有双肩麻绳带的筐,垂在背脊上,有人会往里面放上一个孩子。
秀华是一个。
她背着另一个。在河流冲刷的石块上,捶打每一件衣服。白色的小布儿,很多小布儿。
她刚刚生养不久。
但白燃见过她。从窗子望出去,远远地见过一眼。
她曾在那些队伍里。是最前面,也是最显眼的一个。她孱弱的身体被套上丧衣,漫无目的在山野里穿行。
那是她“丈夫”的队伍。
阿李没死之前什么都知道。就在被买卖的妇女里,她是最老的一个。关于这片山的任何消息,她比谁都要灵通。
一个夜色还没有褪去的早晨。
将近奄奄一息的阿李和白燃坐在炕上,曾指过窗子外的一个女人。一个矮矮小小的女人。
秀华回过身来。已经长成十七岁的物品,但背脊依旧是弯着。从几近结成干冰的河边走过,她张了张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是否变成一个哑巴?也全然不知。
只听见篮子里的声音,不安的哽咽声。她连忙把篮子卸下来,在白树影中喂奶。白燃就在那里看见她,露出一半的胸部通红且圆滑,又小。
孩子只吸了几口,又大哭。
她把衣服拉起来,紧紧拥入怀中的是那样小的丑的一个生命。她厌恶他,痛恨他,甚至一点儿都不爱他。但是却希望他活下去。
衣服打洗好后,秀华撑起那样瘦的身体就要走。白燃从河边一直追到村中,秀华始终不回头来看她一眼。
将她视为山中同类。
白燃抓住她。她一惊,大叫:“滚你娘的!”
“你给娃子喝冷奶?”
她只是冷笑:“滚你娘的。”
“下了雪了,你要喂奶,要把胸部暖一暖才可以喂。”
“哦。”她忽然流下泪来。
之后,也就是许多个日夜都过去后,秀华对她说:“那日我为什么哭呢。是因为我听到了“胸部”,这样不粗俗、不恶心的字眼——你是山里头唯一一个不说“□□”的女人。你让我记起来自己不是一头猪,而是一个女人。”
“你从前是哪里人?”
“啊,我像是一个女学生。”
又不知那一日她们糊涂地说起来从前的事。几乎是咬着晃动的齿牙,刺着自己冰冷的意识,犹如躺在冰冷的干裂的大地上,她们握着手睡在曾做过无数个噩梦的炕面上。
“像是女学生?”
“像是。那你呢?你叫什么来着——唐四家的。”
“我叫——”
“我忘了。”
那是1985年了。白燃四十三岁了。
秀华二十四岁了。
她们活着活着就记不得了,终于记不得了——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