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在侧》倦北

1、万魄窟

　　这是后半夜了，半拉黄黄的月亮悬在窗棱上，月光薄如刀刃，切开屋内黑糊糊的光景，露出鼓鼓囊囊的一床被子。

　　被子底下，桑行狭长的眼睛埋在手机屏幕绿莹莹的光里：

　　“魔尊沧吾手指轻轻一勾，女人娇笑着倚上他健硕的胸膛，肩头薄纱下滑，露出白如凝脂的肌肤……”

　　他皱着眉，点了“下一页”。

　　落指的瞬间，屏幕突然嘎吱作响，嘎吱声里，画面扭曲抽搐，最终归于白屏。

　　他呼吸一窒，缓缓按灭手机，静听半晌才掀开被子坐起来。

　　黑，眼前是墨一样的黑。

　　看不见一丝光。

　　这不应该的，他自己二楼拐角的房间外面是路政的灯柱，那光一到晚上就白晃晃地挤满整间屋子，即使拉上帘子也不管用，哪能黑成现在这样。

　　桑行使劲闭了闭眼睛，反身回去摸手机。

　　磕哒一声，手机亮了，晕开一片柔和的光。

　　随着光铺陈开，他发现贴在墙上十几年的卷了边的旧海报不见了，米白色的床头柜不见了......甚至身下的床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灰突突的透着死气的石壁。

　　“砰、砰、砰。”

　　他的喉咙里像挤进一根粗赖赖的麻绳，麻绳捆着心脏，想把它从胸腔里拽出来。

　　心脏在拼命挣扎，可他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桑行逼自己放慢呼吸，呼，呼，冷静下来后，这才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只见眼前是一个三十多平的山洞，内壁整齐光滑得像刀子切出来一样。山洞底大口小，如果封上外侧的洞口，活生生就是一口棺材。

　　他扶着山壁勉强站起来，晃晃悠悠朝洞口走去，只仰头看了一眼，便委顿在地干呕起来。

　　原来他在一条深不见底的地裂里，裂缝上方是一条白惨惨的幽微的光带，曲折狰狞，像吊死鬼凸眼球上的血筋。

　　漆黑的山壁上，数以万计的山洞密密麻麻排列着，它们规整得像蜜蜂的巢又像被海水侵蚀的礁，足够逼疯任何一个密集恐惧症患者。

　　而他所在的山洞不过是其中之一，渺小得像沙漠里的一粒沙子。

　　他知道自己在哪了。

　　在刚刚看的那本小说里。

　　这里是小说开头写到的万魄窟，“魄自山壁而生，为万鬼生源”。

　　换句话说，他穿书了，穿成了一只鬼，一个开局就被主角魔尊沧吾灭掉的路人甲。

　　书里写魔尊沧吾被老魔尊忌惮追杀，受重伤后跌落万魄窟，受尽万魄撕咬之苦。后偶然寻得娑灵果，功力大增，将万魄窟众鬼屠得一干二净。

　　想到这里，桑行“嗤”笑一声，干净利落地翻身一跃，朝漆黑的裂缝底部坠去。

　　有山风从低下吹上来，噬骨的阴冷像蛇一样贴在皮肤上，他喜欢这种古怪的黏腻感，也不害怕失重和即将到来的死亡，反而隐隐还有些期待和兴奋。

　　他想的是能死最好，或许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死不了也没事，最差也就是回到那个山洞。

　　可落出洞口没多久，他便察觉到了一股上浮的力量，这股浮力不仅止住了自己下坠的趋势，还托着他慢慢往上飘。

　　事出反常必有妖，桑行皱眉往四周看去。

　　果然，不过片刻的功夫，渐渐有东西从山洞里飘了出来。

　　他们似人非人，长着四肢、躯干和脑袋，却没长五官，只在原本该长嘴巴的位置裂开一个黑漆漆的大口，里头长着密密的尖牙，泛着尖锐的冷白光，萦绕着无尽鬼气。

　　这些人形物行动迟缓，似乎没有意识，像一具具灰绿色的肿胀的尸体，张着血盆大口，无知无觉地朝他缓缓聚拢而来。

　　桑行想躲，可空中没有着力点，即便拼命挥动四肢也做不了任何有效移动和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不怕死，可是怵这种慢刀割肉般的折磨。

　　第一只人形物贴上来的时候，他看清了对方混沌外皮下蛆虫一般鼓动的血管和锋利的尖牙。

　　那尖牙一口咬上他的小臂，深深陷进肉里，又扭曲挣扎着将那块肉撕扯下来，只给他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尖锐的疼痛让他周身血液在一瞬间冻结，毛发钢针一般根根竖起。

　　太疼了。

　　这种疼不是刀子剔肉的疼法，而是有人把尖刀插进脑子里使劲搅和，是撕咬到灵魂的疼法，疼得他恨不得把舌头嚼烂在嘴巴里。

　　他开始疯狂挣扎，用力挥拳头踢打，可使出去的力却像打在软橡胶上，没有半点用处。

　　血液从伤口飚出，原本还死气沉沉的人形物瞬间“活”了过来，像是闻见血腥味的食人鱼，团团将桑行围住，疯狂撕扯这香甜的血肉和血肉下的白骨。

　　“呃！”

　　桑行痛到痉挛，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逐渐分食……

　　很久，人形物散去，万魄窟又归于沉寂。

　　空气中，关于桑行的一切消失殆尽，连血腥气都被吸嗅得一干二净。

　　仿佛这里从没有任何人来过。

　　......

　　桑行再次醒来，果然回到了那个山洞里。

　　他没有穿回原来的世界，一切都没有改变。

　　不对，是有改变的。

　　他发现自己如大病初愈一般，周身肌肉绵软无力。皮肉也不再紧实，反而呈现一种绵软的钝感，甚至肤色也变成了灰绿色。

　　他在慢慢变成那种恶心的人形物。

　　或者说他正在由人，变成一只真正的鬼，不对，比鬼还不如，是魄。

　　书里写，万魄窟壁洞生出的并不是真正的鬼，而是魄。

　　人有三魂七魄，魄想要变成鬼，需要互相吞噬集齐七魄，之后再凝魂，最后才能成为鬼。

　　想到这里，他终于有些慌了。

　　他可以死，但不可以变成这种无知无觉的怪物，千年万年地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裂缝里。

　　其实，刚掉进来的时候，他是抱有侥幸心理的，一面觉得这不是真的，一面又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不一样，想着即便没有主角光环，也不会轻易死去。

　　可死过一次之后，他真切地知道自己并不特殊。唯一的优势，可能只有那本小说。

　　于是，他倚靠在山壁上，开始细细思量出路。

　　——

　　最近几天，墟川的鬼众们一直生活在恐慌里。

　　平静数百年的度朔山魔族突然暴动，血流成河。挂在山尖尖上的那轮银盘也被染上了血色，给半山腰黑黢黢的鬼城镀上了一层莹莹粉光，血腥气十足。

　　上层魔族的暴动，按说影响不到底层鬼族的生活。

　　可随着魔尊失踪，原本寂静的万魄窟突然传出恶鬼咆哮的声音，这“嘀嘀嘟嘟”的声音十分陌生，在墟川从没出现过，让鬼众们惊恐不已。

　　而魔音的始作俑者桑行，已经不吃不喝叠了好几天俄罗斯方块了。

　　不知什么原因，手机状态被定格在穿书那一刻，虽然上不了网，但玩玩手机自带的游戏还是可以的。

　　这会儿，桑行正在把掉落速度快到惊人的方块飞速叠好。为了不那么寂寞，他还把游戏声音开到最大。

　　只是这万魄窟底窄口大，是个天然的大喇叭，以至于游戏音乐被放大出去响彻整个墟川，吓得众鬼们战战兢兢。

　　这些，他都不知道。

　　他在等，等魔尊到来。

　　只要在魔尊屠空万魄窟之前傍上他，自然就有可能逃过一劫，甚至从这里出去。

　　这就是他想到的活命的办法。

　　当然，也得感谢他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躯体，让他不用吃喝拉撒睡。不然还没等到魔尊，可能就得再死一回。

　　他就这么等着，不知等了多久，一阵久违的饿意突然袭来。

　　桑行觉得像是有人在他鼻子下面放了黄澄澄的油炸鸡腿，油香肉香直冲面门，馋得他晕晕乎乎的。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挪到洞口的，等回过神来，就见成千上万的人形物密密漂浮在空中，几乎将整个万魄窟映成鬼气森森的灰绿色。

　　莹莹绿光里，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安静地悬在那里，明明什么表情也没有，桑行却读出了上面的急不可耐。

　　尤其是泛着冷白光的尖牙最密集的地方，那里的急躁和喧嚷几成实质，他能明显感觉到，勾起他进食欲望的源头就在那里。

　　他知道，魔尊沧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