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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霉运 ...

  •   史蒂芬觉得自己像个当堂鼻血流个不停的小学生。
      眼睛挺疼,调低了痛觉后还能忍受。他更在乎的是快速止血,趁别的哨兵还无暇顾及自己。可是那温乎乎的液体悠闲地从被捏住的鼻腔里渗出,沾了满手。他拿手背匆匆抹了一把,可好像刺激到了脆弱的鼻腔,血流得更凶。
      脸上是免不了沾的,他现在只希望滴落的血不要染脏了领口。
      并非是因为爱惜衣物,只是他最讨厌洗衣房让他胸口发闷的隆隆声,更何况学校“哨兵特供”洗涤剂中的安神成分在他鼻子底下就变成了恶心人的香精味儿。
      他当然可以向家里讨点为他订制的高级货,但如果能用约瑟夫床头的罐装香皂屑对付对付,他又何必要在家里人面前显得像个吃不了苦头的废物?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哨兵,把他们的共情能力拼起来也抵不上十万分之一个向导。对这群木头来说,精致的感官需求直接意味着精神脆弱。
      而他怀疑约瑟夫随时随地会从口袋里掏出任何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已经见识过约瑟夫从香皂上刨香皂屑的样子。约瑟夫似乎把刨这老式玩意儿当做一项重大的娱乐活动,每回的神情既像持刀做手术又像地下吸毒。那些刨刀和细口瓶的成本看起来起码是香皂的三倍,约瑟夫刨它的那股劲儿却好像它是什么高端消费品,一年才用掉三分之二。
      史蒂芬亲眼看到过约瑟夫往床头那些细口瓶上贴试剂标签纸,上面是一些没有单位的数据。他闹不明白。但是史蒂芬的鼻子告诉他自己,那里头的粉末状物体全都和约瑟夫的衬衫领口一个味儿。
      他不指望有哨兵像个军医或姑娘随身带着可以擦脸止血的东西。但他还是把一塌糊涂的镇定面孔转向了约瑟夫。
      约瑟夫一声不咳,眼睛也没充血。他离史蒂芬很近,却没有受到任何波及,苍白的脸上干干净净,皱着眉紧盯着被露西用场隔开的艾里克,并没有看史蒂芬。
      等到终于觉察了视线时,约瑟夫才扭过头打量。他瘦窄的脸上毫无表情,但史蒂芬从那双精明的灰眼睛里读出了不解:“你为什么要直接对抗那家伙的场?”
      史蒂芬本可以收敛敌意,把注意力放在回避场的攻击。那样他的场就会像一张富有韧性的渔网,裹住艾里克冲撞的怒气。这是场的精密操作。约瑟夫做得很完美,因此毫发无伤。而自己不可能比身旁那群咳嗽震天的哨兵做得更差。
      如果这是在训练场上,他会比任何人都快地抽自己一巴掌。在他把敌人结结实实地击倒之前,他不会违背战斗的原则争一口无谓的气。但这是在教室。他感受到心中明确到奇怪的信念:他不会杀死艾里克,艾里克也不会杀死他。
      是他发现了这个红发的规则破坏者,并给在他的脖子上拴紧了“红豺”的绰号。一年前,艾里克就在隐匿自身醒目的存在,很少在训练场上露面。史蒂芬不清楚理由,但每一次格斗时他都知道使自己的拳头更加灼热的那道视线,它善于饱受欺凌而忍气吞声,但它压抑不住愤怒和仇视,永远像暗处瞄准镜中那个狙击的小小十字盯住他的头颅——他不愿抛弃感官和躯体却不相信死亡的头颅。
      他乐于挑动艾里克仿佛具有实体的愤怒,直面那无数次放弃扣下扳机的火力,狠狠回击脆弱的面部直到艾里克口鼻流血。
      在史蒂芬的怒火升起之前,约瑟夫吸了吸鼻子,假装鼻子里也会流出点血,接着迅速地塞给他一条手绢。后者毫不客气地按进鼻子。
      还是那种闻起来就不怎么值钱的皂味儿。
      史蒂芬很庆幸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味道,而且约瑟夫还没拿它擦过汗,不然哨兵□□中浓郁的信息素还是会剐得鼻子生疼。
      “用完我就扔了。”
      比起征求意见,这更像一句通知。
      显然,约瑟夫也这么看待他的信息素。血液中那令人不悦的气味只会更浓。他点了点头,突然收敛起自己的场向艾里克的方向跑去。史蒂芬不明白他的用意,但立刻尾随而上。
      刚迈出两步,他就看到约瑟夫的肩膀一阵微颤,紧接着是自己胸口过电般的感觉带来一股本能的服从冲动。一个声音仿佛不是经由空气,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全体哨兵,进入战时状态!”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教室里就变成了前线的一片火海。
      露西惊叫出声。她看到数十颗□□破窗而入,仿佛裹着死亡的卵鞘爆射出粘稠的火焰。在刺鼻的烟幕中,它们黑色母体的直升机螺旋桨声抽打着咽喉,模糊的影子迅速隐没。
      需要转移没有行动能力的哨兵!她全力加固了场,抵御着混乱的外界信息,把艾里克颤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本能的保护冲动使她喉咙发紧。
      脚下却是壕沟。
      比起被戏耍的气恼,漫过露西心头的更多是如释重负的疲惫。
      下一秒,柔和的场就包裹了她和肩头的哨兵。艾里克发出一阵动物般的咕哝。她没好气地转过脸。身后蹲着的校医与壕沟环境毫不相称:银白的长发和白大褂一尘不染,而那双笑盈盈的绿眼睛让他看起来像头被逗乐嘴角却不会上扬的爬行动物。
      “卢,救救艾里克。”露西有点崩溃地揉着脸。
      “请放心,艾里克没什么事。他大概只是想在向导的怀里躺一会儿。我们亲爱的露西女士倒是被弄得挺迷糊。”卢的声音有种水流般的催眠效果。他从露西肩头接过艾里克,让红发的哨兵倚在自己胸口。艾里克的意识仍模糊不清,但肢体可怕的抽搐已经平复为轻微的颤抖,他僵硬的手指揪住了卢胸口束起的长发。
      露西捕捉到卢吃痛时微微变形的嘴角。他小心地掰开艾里克的手指,轻轻压住哨兵那不安分的臂弯。
      “要是对这些哨兵来说我已经派不上用场了,那就请伟大的校医奚落完后也救救我的年终奖。”
      “我们的领导不至于觉得这是教学事故。他们都比测场仪聪明。”
      “聪明到让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他们都应该给我发双份奖金。”露西引导着哨兵们一片混乱的场,希望他们能赶紧发现真相。
      “从外部干预会更有效,而且也不会让小伙子们听到双份奖金的好事儿。”卢露出一个假笑。
      露西瞪了他一眼:“这是合理诉求。我的工作量早就超过标准了。一个结合了的向导要是能控制住五个未结合哨兵,就有能力在教师年度考核里拿第一,况且我还没结合。”
      “要是露西女士的教学报告足够精彩,他们说不定会同意的。亲爱的,我们的哨兵一如既往地需要你,比如现在就得麻烦你到可观察区记录他们的反应。爱闹事儿的小哨兵得吃点教训。——壕沟真深,要搭把手吗?”
      话虽如此,卢的动作却没有一点帮忙的意思。
      露西耸了耸眉。她的身影消失在壕沟的土壁前。
      “妈的,这是在哪个兵油子的精神图景里!”
      匍匐在地上的史蒂芬咒骂一声,斜扫一脚把旁边一个呆跪在地上的哨兵踢倒在地。流弹从他刚刚头所在的位置飞过,但这个倒霉鬼跌倒时好像磕上了坚硬的东西,一声惨叫伴随混乱的场刺痛了史蒂芬的耳膜。
      “他不会被子弹吓傻了吧?打着了又不会真死。”史蒂芬皱起脸,拽了拽前方约瑟夫的裤腿。
      “这片精神图景里信息的强度是被控制过的,不至于引发过载。班上的大部分人已经认识到了。但我不敢确定精神图景中受到的伤害究竟会怎样反映在身体上。”
      史蒂芬散开精神网。正如约瑟夫所说,他能感受到十五六个警戒而稳定的哨兵场。
      精神图景显得无比真实。哨兵们眼前是黄昏之中的战场,刚才那波不知是第几轮的轰炸已经停止,但旧式武器可怕的余波仍在大约两公里外隆隆作响,烧灼着哨兵们敏锐的感官。在障碍物和壕沟的掩护下,他们调整着五感,探寻着虚幻与现实的界限。
      史蒂芬戳了戳约瑟夫的脚踝:“刚才那个差点被打着的蠢蛋趴下后场不太对劲。看样子神游症发作了。要么他是废物,要么老家被轰平后他得了PTSD。”
      “别管他,”约瑟夫的鞋尖踢了踢他的手指,“还有,碰了会疼。直接说就听得见。”
      一阵皮肤被扭转的疼痛让约瑟夫的场颤抖了一下,他不自觉地将所有意识集中在史蒂芬压低了的声音上:“没你踢我那么痛。我会把他拖过来。你看牢他。”
      几秒钟内,约瑟夫的意识里只剩下史蒂芬在拧他踝骨上的皮肤。疼痛。他和史蒂芬信息素的刺激性气味。后者的更浓,因为出过血。
      约瑟夫感到彼此的哨兵场像两艘并肩而行的轮船,因为靠得过近即将不由自主地相撞。
      “我不是向导,做不到给他精神梳理。”
      他吐出一句辩解,语气听起来更像拒绝。
      “我是让你看着他,别待会儿从这鬼地方出来后发现他脑袋在地上磕破个洞!”
      史蒂芬的声音非常凶狠。
      “真是那样就让校医来处理。哨兵场相斥会让他的神游症更严重。”
      “妈的!你什么都不在乎!”
      约瑟夫的下一句话被挤压得咯吱作响的喉咙阻断了。像是脖子套了一根绳索,他被甩了出去。
      他摔落在地上。但仅仅是从毫无痛觉的轻微碰撞感得知自己摔落在地上。随后才是一阵难以忍受的舌头和口腔麻痹的感觉,眼前一片快速跳动的昏黑,喉咙难受异常,胸口穿梭的气流感让他察觉到五感相对于痛苦感是滞后的。他的意识仿佛在半空看到了自己被猛扑上来的史蒂芬往后拽住领子,摔倒在对方身上,他惊讶于史蒂芬不合时宜的怒火。然而随后就是一阵冲击,一个爆旋开的弹坑在壕沟里散发着静静的硝烟,尘土像傍晚无法逃开的一团黑压压蚊虫带着炽热的暑气铺面而来,钻入他身上任何一处缝隙。他想起了他非常害怕老式打火机的火焰,那种打火机里装着易燃物,需要在火焰钻出来咬中大拇指之前逃到合适的位置,像用火炬点燃祭坛上的圣火一样倾斜火焰,把火焰倒出去,这一切都是平常而不可逃避的。而他耳旁的一个火点像神圣花圈中一个飘落的花瓣那样对他说,其实战争中的爆炸并不是机械的,每一次爆炸中都蕴含着复杂的情感,像永远处于伴奏位置的鼓声。于是他拼命吐出口水、挤出眼泪想要驱赶那些要飞入鼻腔的蚊虫,但是他的四肢和身躯毫无尊严地抽搐颤抖,像动物一样失控,动物一样毫无自主意志,他想咒骂、咒骂因为他从未如此失控,他的唾液纷纷离去因为气流已经复活他想要的一切都是活的而不是手中拿着的火炬断肢——他的念头产生了断肢。所有的断肢都想和他联系。
      卧倒在地的史蒂芬惊讶地看着怀里泪流满面、颤抖不已的约瑟夫。史蒂芬抖抖身上的尘土,眯着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弹坑。壕沟塌了一段。
      “不听我的话,你就会变成扫把星里最亮的一颗。”
      说完这句话后,他仍不知所措,在兜里掏了掏后,把那团沾了鼻血的手绢又塞进了约瑟夫的手心。他把约瑟夫拖进旁边的壕沟里,感到身上沉得厉害。
      虽然他在炮弹爆炸之前及时调整了听觉和视觉,但耳朵还是隐隐作痛。史蒂芬又想起了那个神游症发作的倒霉鬼。这次他很幸运地没有被泥土活埋,而是被气流掀到壕沟一角。正当他打算感受对方的哨兵场时,那个把他们突然踹进精神图景的命令声音再次响起:
      “全体哨兵,这是一次特别考核。你们处于精神图景中,有两个任务必须完成:一、锁定声源所在的场,观察我演示如何缓解哨兵过载。二、观察周边环境,避开武器对你们的伤害。训练结束后提交一份详尽的报告,内容包括概述战场上缓解哨兵过载的实际操作,描述战场的基本情况和你们在进入精神图景后的行为。任务已经发布在接收仪上,本周末晚上十二点之前提交。听从命令,不要质疑。”
      史蒂芬追上了那个场。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视觉上:被脱去上衣的艾里克倚在白大褂的校医怀里。史蒂芬攥紧了拳头。胸口烫得惊人。
      约瑟夫从窒息感中勉强恢复过来,盯着那团脏兮兮的手绢在高温空气中喘息,好像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
      “见鬼。”史蒂芬骂道。他感到校医的场微微黏腻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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