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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梦断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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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不必怀想。
千里竹海之中,见过施亦寒那日起,就注定万般不舍必然都将化作空谈。
自以为是的感情,有时,就是那么微不足道。
何况曾经舍不下的人,都没了。
奈何,心有不甘。
李承霖未曾料想到以剖心至交自居的他,会对尚为稚子的北野崇扬多了几分在意,多了几分足够李承霖嫉妒与记仇的重视。
哪怕知道北野崇扬是胥傲真对某人的亏欠,还是恨,恨他丢下自己,恨他一声不吭的死了。
视线最终停留在了北野崇扬的脸上,由着北野慎行解下狐裘,李承霖说道:“面色青绿可不是好事。”
近距离瞧着,李承霖发觉了怪异,略做迟疑,伸手撕下北野崇扬面颊上粘贴的假物。
紧盯着手中的假髭须,李承霖脸上破天荒的出现了哀怜。
北野慎行将狐裘安顿好后,静立李承霖身侧,余光低垂,不意外的将李承霖的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
今晨,有关于昨日宫宴发生的大小事,皆是他亲口转述,当然也详细包括那位凉州而来的堂弟,以及与之同席的风容郡王。
动身前来静园前,他最后向李承霖说的便是风容郡王与北野崇扬关系密切一事。
当年亲眼看到李承霖赐死前一位风容郡王的他,也曾在还南王脸上看到了与今日相同的哀怜。
默不作声的移开了视线,北野慎行暗暗叹了口气。
“听说你们父子不像,”李承霖唇边忽而溢出轻快的笑声,冰凉的指尖与笑容一般轻佻,似是欣赏,又似在寻觅,指尖在北野崇扬还能见到伤痕的面庞上肆意跳跃,待到指尖停驻于北野崇扬光滑的下唇线时,他的笑透着凉意,“若不像他……那……小崇扬便下去陪傲真罢。”
已然是让屋内所有人呼吸一滞的话语。
这天下如一叶,安稳的被他捧在手心,平静的水面镜般倒映出他死寂多年的面容,偶有风雨,不为所动。重回朝堂,未见权欲,无意权势,诸多私情早已化作水面下的暗潮汹涌,待到合适时机,自会顷刻覆灭。而覆灭的是何物,尚不明朗。
离得最近的北野慎行感觉有什么硬生生攥紧了心房,不给喘息的机会。
从云卫在京中的暗线明示风容郡王对北野崇扬有情——倘若是旁的人也罢,偏偏是北野崇扬。
北野一门以忠立足,做不出来违逆之事。倘若还南王杀心已定,北野慎行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法子去留下北野崇扬的小命。
未收敛笑容,替北野崇扬取下束发的冠帻,手缓缓一伸,北野慎行默默拿来木梳,交付李承霖手中。
此二人青丝依旧,过往似在眼前,奈何皆为虚幻。北野慎行暗自感怀李承霖梳发的行为之余,意识到今日有必要去满堂坊走一遭了。
为北野崇扬梳发的动作随心绪归宁而止,李承霖忽然问道:“药可备好了?”
闻声而起,等待许久的邰塳缓步走来,拱手道:“只待殿下下令。”
“嗯……”李承霖不知在想什么,沉吟片刻,再次问道,“用药后,大概要多久才能醒?”
邰塳如实回答:“月余。”
“太慢!”听出李承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邰塳眉头一皱,就听到李承霖下了命令,“今日醒来!”
揣摸着李承霖的意思,邰塳万般无奈的说道:“需下猛药。”
“那就用。”
“怕有无法预估的副作用。”
此话引得李承霖的注意,他侧目俯视垂首恭听的人,“管他以后是傻了,还是死了,我只要他现在醒过来。办不到?”
“办得到。”
“立刻用药。”李承霖放下手中梳,往榻后坐了过去,腾开了位置。
邰塳哪里不懂李承霖的意思,死是不会死,怕是北野崇扬要受些没必要的苦了。忙不迭的领命,取来准备好的灵药,在李承霖的注视下,一颗一颗一碗一碗的喂与北野崇扬。
剂量是够了,能否快速有效,还需要听天命。
本来打算退却一旁的邰塳,看到李承霖皱眉盯着北野崇扬的脸,他思忖着,得到李承霖眼神同意后,才敢上手摸了摸。不碰还好,一碰就意识到了严重性,也才明白李承霖为何脸色奇怪。北野崇扬的伤口没好,不过是精心涂抹了梦千回,造成了看起来好了的假象。邰塳敢肯定北野崇扬没有用药,或者说是没有用心去治。他打小起就常念叨“母亲说北野家只有我有这样的脸。”他爱惜这张脸,如今不爱惜了。
随青月眼眸同生的不止是令人难忘的貌美,更是北野氏闭口不谈的无端疯症。肤色泛青高烧不退是疯症的表状,昨日病发,还有余力用脂粉做掩饰,知道李承霖见不得玉容有瑕,可惜哪怕特意用了梦千回还是盖不住青色泛滥,怕是如今烫人的温度再持续两三日,这张娇花一般的脸会烧得个千疮百孔。
李承霖曾受胥傲真所托,为北野崇扬寻求可治妙法。李承霖多年在外,费了一番苦心也算是找到了,但是娘胎里自有的病症如何有法子根治?
“殿下……”邰塳还想偷偷摸摸瞟一眼李承霖的表情,却只见李承霖还算缓和的神情逐渐冷漠,于是口中话也只好先咽下去了。
李承霖看到邰塳狼狈的样子忽然一笑,“邰塳,我来考考你。”
邰塳像终于等到了一样,毫不意外地闻声拱手,“殿下请吩咐。”
唇边的笑意短暂到停滞,李承霖停顿良久才吐出一句话:“让小崇扬暂时无法开口说话。”
此举倒是让邰塳流露了一抹费解,而李承霖则心情颇好的站起身,在回首打量过榻上的木梳后,给了他一句还算解释的话语:“有情如何?青丝到白首,谈何容易?”
是他多年前说过话,邰塳没有多问也未多想,下意识叩首,“下官明了。”
等待漫长且无趣,依照李承霖的一贯作风,哪里肯老老实实地等着,今日的李承霖倒是不同往日。侧身倚靠正厅堂的软榻之上的他,已经安静了半个时辰。
一路舟车劳顿没来得及歇息,又在昨夜耗费了诸多精力,身体疲惫,再加上重回故地的心绪不宁,想打个盹都没法子静下心,眼皮重又不愿意合上。烦躁许久,实在是无聊极了的李承霖对怀里揣着的玉杏儿下了手。
摩挲着早上还带着体温的玉器,李承霖的心情出乎意料的缓缓平静下来。
而此时偏屋突然传来的说话声,打破了许久的安静,终结了李承霖刚刚缓和下来的情绪。
冷得浑身发颤的北野崇扬似从冬日冰窟里走了一遭,发烧时不见汗水,烧退了反倒是一身都被汗水打湿,哆哆嗦嗦的从湿透了的被中爬起来,入目的陌生环境,以及眼前熟悉的人,足够恐吓到他。
“醒了便好……”邰塳反反复复念叨着,扶起险些跌下床的北野崇扬,让他靠在软垫上,又仔细观察了他的身体,确认无事以后,才看着北野崇扬惊恐的双眼,做了解答,“莫怕,是殿下下令为你退烧。”
北野崇扬眼里的惊恐瞬间消失,他倾身欲起,这才发现自己说不了话,甚至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
试图寻求邰塳的解释,耳边却响起了李承霖的声音:“过来。”
一向怕他,长大了也不例外。听话的一个人步履艰难的走到了炉火烧旺的正厅,双腿止不住的发颤,多年来的忧虑一步一步将惧怕加深,以至于北野崇扬跪在李承霖面前后,恐惧之下,连带着不协调的肢体,竟以匍匐状态行了礼。
如此大礼,自然受得,李承霖倚靠着凭几,冷眼相待。
待到北野崇扬几番挣扎尝试,终于是跪好了,李承霖才幽幽开口道:“擦干净,换去旧衣。”
亲卫们是不管北野崇扬什么反应,一心听命行事。当着李承霖的面把北野崇扬脱了个光,悉心擦拭了身子上的汗水与脸上的脂粉,然后麻利为北野崇扬换上干净的里衣,就齐齐退下,留下北野崇扬一人难堪不已的埋头不起。
北野崇扬知道的,以前的还南王惩罚胥傲真时就爱用这般手段。
对早有觉悟的北野崇扬而言,还南王如此对待已经是很轻的惩罚了,甚至可以说不是惩罚。
“抬头。”
李承霖略带不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北野崇扬自是不敢有片刻犹豫,照做不误。
与想象相同的厌弃目光落入眼中,未等李承霖发泄情绪,北野崇扬畏畏缩缩的低下了头。已经做不到幼时那般无畏了,怎敢多看一眼?怎敢顶撞他?怎敢面对他?
“你答应过的——”见着他苏醒后的第一眼,泪落无因。李承霖的话说出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被吓到了。静静看着他害怕不已的模样,李承霖暗自神伤,却又不想表露,过了许久,才算责问了罪状,“做到了几样?”
该解释的时候,无法回应。
默默扼住无法出声的喉咙,北野崇扬无助的摇着头。
“邰塳,带他过去榻上休息罢。”
该恨他。
可是,太久了,已经久到李承霖失去了想要解答的耐心。
见了他,却不想要答案了。
真相与事实,如今还重要吗?
杀了他,又何必救他。
救他,便未想过为难他。
为难他,胥傲真也看到了,看不到了……
摆出一副不愿再看北野崇扬的样子,李承霖低头把玩着玉杏儿,邰塳则听命带走了北野崇扬。
多的话邰塳也不敢说,只能是悄声在北野崇扬耳边重复放宽心,安抚一番后,北野崇扬才止了泪,肯好生躺着歇息。
大概半个时辰多,邰塳见北野崇扬合上眼似是睡了,便悄摸摸地回了李承霖身边,小声说道:“殿下他睡了。”
“让他老实待着,施正卿离开长安之前,不许出府。”
发觉李承霖有意让北野崇扬留在身侧,邰塳自然是立刻应下。
“下官明白,只是那容孤坊的事情怕是……”
“容孤坊?”李承霖听到这三个字就觉得好笑,“你说施正卿为何要关心那些陈年旧事?”
既是少年时得命被秦王派遣至李承霖身侧的人,又怎么会不知真正原因。
“该是和外界传闻一致?为了讨好殿下。”邰塳摸摸髭须,装作糊涂的回道。
“呵呵,传闻。”
李承霖含笑盯着手中的玉器,目光突然狠厉,举手想丢出去,怎料此时有亲卫快步而来,干脆利落的单膝跪地,说道:“殿下,风容郡王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