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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敛心守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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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间汗水直下,穿过眉梢,别过眼角,在颧骨处悄然闯入李承霖冰冷的手心。
一点点渗入,他的脸庞都有些凉意了。
往上为他拭去额间的汗,手上干涸的血迹在额头晕开,然后被一滴滴热汗匆忙带走,当即就慌了神,不愿如此,不愿他沾染血腥。
忽而放开,任由沾染了泪水与汗水的手随意垂落,李承霖枯瘦脸上落下无声的晶莹泪光,湿了鬓发,软了心肠。
将胥傲真的哀愁与担忧看在眼里,李承霖只能勉强着自己,努力边哭边笑,去安慰红着眼的胥傲真:“不要哭了,我再也不会求死了。”
思绪纷繁,哀喜交并,胥傲真依旧眼含泪水,炯炯目光真诚如烈日,他扬起抽动的嘴角,泪已决堤,“傲真为殿下而哭,但是傲真不为生死一事。”
“那是为了什么?”李承霖不明白的问道。
胥傲真的泪水停止时,李承霖的泪水也随之而住。
过了多年才真正懂了恒阳清明郁森沉峰这八个字的形容是多么简单明了。
年少爱他炙热如阳的眼眸,惧他清明从容的眼神,如今,亦不曾变过。
“殿下已经得到了所求之物,为何不愿承认?”
他的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傲骨不失,敛心守真。
他不是一个能被忽视的人,听闻过他天资聪颖,初见他并不能感觉到被众人推崇称赞之人的过人之处,不过,爱玉貌佳容到极处的李承霖也不得不承认,他那并不出众的样貌反因风姿别怡而在自己眼中增了夺目光彩。
忆起为他写的诗文,曾被他捧在手心爱不释手的模样,李承霖看着眼前的同一人,恍若隔世。
“敛珮提笔来,月华披襟前,少言常见笑,明媚欲惊春。”
很难说听到李承霖再度念起旧文时,胥傲真会无动于衷。哪怕面上表露出来的表情依旧平静,扪心自问,胥傲真早就激动到不能自已了。
然今日所来,非感怀旧情。
深刻了解李承霖,才知道说什么会让他有所触动,说什么才会让他快些成长,说什么才会让他在以后的年岁里抛下过去,过的不那么痛苦。胥傲真自然也知道今日说的话他不会立刻全部听入心。但是这不重要,明白他还需要时间,不妨等一等。等到每句话埋入他的记忆,再耐心等候合适的风与露,一定会在将来的某日,为他带来明辨的能力,为他指出适宜的前路。
于是乎,胥傲真镇定自若的将回忆斩杀在接来下的一言一语中。
“殿下总是这幅羸弱无害的样子,又爱说一些讨人喜欢的谎话,真是惹人怜爱。”
接近讽刺与挖苦的言语从胥傲真口中说出好像变了味道。
陌生的是他的话,还是他的人?
李承霖难以置信的望着他,想说什么,又无法张开双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说的并没有错。
尚在思索胥傲真的古怪话语,他又说了更加直白的话:“殿下死都不怕,还顾虑何事呢?”
顾虑?李承霖看着胥傲真身上的生麻孝衣,目光骤然深邃,不禁失笑道:“这世上总有我舍不下的。”
并无意外的回答,胥傲真毕恭毕敬的叩首,在李承霖的诧异中,他缓缓直起身,淡然一笑,从容不迫地走出了击溃李承霖的第一步。
“傲真若也死了,殿下该少些顾虑。”
“不准胡言!”李承霖当即反驳。“傲真没了,我从未想过此事,没了傲真,我什么也不行……”
“没有人能永远陪着殿下。”胥傲真不留情的说道。
“不!”李承霖像是被刺激到了,突然坐正身子,直勾勾的盯着胥傲真,口中依旧重复,“不……”
“殿下可想过没有傲真了,该如何?”
惊恐的面对他的平静,李承霖瘪着嘴,在脑海里假设了这种可能后,心中只有痛苦一次又一次重复。
竭力维持着冷静,李承霖泪如雨下。
胥傲真还是那么平静,他脸上淡淡的笑容比什么都让李承霖无法接受。
哭到双目模糊,伸手拭泪时,李承霖听到他说:“可是,傲真有时也会想,万事无绝对,若有可能,傲真多想成为那个人,成为那个能永远陪着殿下的人。”
“那就成为那个人!不行吗?”李承霖倾身往前,双手牢牢扣住胥傲真的双肩,本欲说的话随情绪激动变化的喘气声消散在烈日下。
可惜胥傲真没有回应,反而是轻声细语的问道:“燕贵妃怀孕了,殿下可知?”
恨意袭来的瞬间,李承霖终是低下了高昂的头,认命般的垂首,在胥傲真耳边泣不成声:“我知道……我知道迟早有一日……我……要是我的话多好?我以前就觉得有孩子就好了,兄长就会属于我了……可是……傲真……我终于……我终于放下他了……哈哈哈——我讨厌孩子!”
嘲笑着过去的可怜人,嘲笑着过去的一切。
从榻边滑落,将眼前唯一会听那些幼稚不堪话语的人死死抱住,以为如此就够了,还有他就心满意足了,只要还有他——
“试着去接受秦王的爱意,会让殿下不那么辛苦。”
显然今日的胥傲真比李承霖所知更加残酷。
李承霖毫不犹豫的从他胸膛上离开,久久凝视着他的双眸,试图说服他,却只能在他平静的脸上看到自己的狼狈样,真是奇怪!该逃开!
仰头望向远处,李承霖吞了吞口水,尝试说明自己的想法:“傲真与李仪星都如此说,好似我离不得他一般!李仪星说我不聪明,不仅吃了苦头,还什么也没得到,就是蠢!傲真你也知道,我本来就笨,反正傲真也说我是笨瓜,我聪明了又怎样?我为何要顺从他!顺从他?我就要让他在我身上也吃苦头,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他以为我还是那个小孩子,殊不知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反抗他!这世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所以,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离了长安,绝不回来!”
李承霖自以为是的狡辩未能得到胥傲真的认可,胥傲真就知道他还是没有看清楚,他还在逞强。
“殿下如今离不得秦王了。”
一语中的,李承霖哑口无言。
见李承霖竟然会选择沉默,而非继续辩解,胥傲真知道第二步是时候走了。
“若是妘王活着就好了。妘王在,秦王待殿下倒不会那般不近人情。”
李承霖看了眼胥傲真,凝重了表情,却依旧不说话。
“说到底,秦王并无意与殿下多生瓜葛,是殿下纠缠不清。妘王过世后,殿下与秦王之间没了阻碍,便可随时放纵,昼夜厮守。”
“在傲真眼中的我不也和人人所知的一般不知羞耻了吗?”李承霖唯独不想听胥傲真说出这番话,所以选择了回应。
但是正是因为李承霖忍不住回应了,才使胥傲真确信该走最后一步了。
虽然这一步的后果不可预知,但是于胥傲真而言是好事。往后余生,他只望李承霖牢牢记住今日自己无情的言语,再无他事,再无他情。
“秦王没有娈童的嗜好,也没有侵犯年幼的殿下。秦王应该获悉了娈童传闻的来源,所以做了些动作,并言语恐吓,用以报复。殿下当年尚且年幼,误以为真。岁长,殿下察觉秦王异样的愧意,心有私念的殿下欲加以利用。恰逢妘王离世,情愁爱恨交织下的秦王正是脆弱时候。很难说在殿下多年的纠缠下,秦王会无动于衷。事实证明,殿下的投怀送抱,秦王没有拒绝。料到了一向顺势而为的秦王一定会答应,于是,殿下趁虚而入,假戏真做的目的自是水到渠成。”
真是不讲情分的人啊!
李承霖听完胥傲真低声讲完的事实,暗暗松了一口气。
仰天长叹后,背往后靠了靠。谁知这一天来的如此快?从未这般自在过的李承霖放松了下来,一只手随意撑在榻上,另一只手则缓缓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整个人都透着惬意。
所有的情绪都随胥傲真的话归于平静。
午后的风带着灼热尘气,身体仍旧冰凉的李承霖十分庆幸此时是夏日,对李承霖而言,这样的温暖实在难得。
“就不该让傲真拜贺子瑢为师。”李承霖淡淡吐出一句话,仿佛胥傲真所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李承霖反应快速的将贺子瑢的名字说了出来,胥傲真的忧虑消失了,贺子瑢三字意味着自己所言皆为实情。
“殿下并不笨,反而异常聪慧,聪慧的让人无法相信。”
夸赞自是真心,所以,讽刺也是真心。
李承霖爱听奉承话,唯独不愿听胥傲真的奉承话。垂眸审视着胥傲真的目的,感慨道:“聪慧又有何用?太晚了,母亲没能看到,又有何用?我还是辜负了母亲。”
“殿下辜负的何止先太后!”
愤怒的神情顷刻撕毁不变的平静,很少发怒的胥傲真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厌恶与憎恨。
见此,李承霖愣了许久,不敢开口。
胥傲真对他的表现相当不满,事实摆在眼前,他连狡辩的勇气都没了吗?这还是自己所知的李承霖吗?这还是——
倒是自己一叶障目了。
胥傲真无奈的笑了。
于是,李承霖眼睁睁看着胥傲真脸上的愤怒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春风。
他终于成长了,那就心满意足了,胥傲真再次拱手,低眉道:“年少便背负娈童恶名,后来又得二皇子作证,坐实侵犯同胞手足的罪行,可哪怕如此,秦王也不曾失掉帝王之心,也不曾失掉群臣拥护。殿下以为当今圣上能稳得一切是为何?是了,秦王聪敏多思,才略深茂,身有奇才异能,经纬天下是众望所归,相比之下,诸多劣迹可按下不提,而这诸多劣迹真否?殿下,不必再自欺欺人!殿下当真不知谣言从何而来?傲真曾起誓,会尽心竭力辅佐太子,辅佐将来的君主,傲真从未违背过誓言。殿下!秦城之事是殿下辜负了傲真所望,是殿下辜负了隐郎所爱!”
心平气和的说什么谏言,他怎么扭捏了半天还是老样子?
不过,李承霖听罢发不起气来,也是老样子。
“生我是为了稳固兄长的太子之位,我不敢有怨言,母亲要恨便恨我非女儿身,不该恨我。怕是母亲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如此无用的我,还是实现了母亲的愿望,让兄长坐稳了太子之位,也顺利为兄长得了天下之主的位置。”李承霖带着笑,轻轻握住胥傲真悬抬的双手,“多亏了傲真愿意选择我。”
手边传来的冰凉感觉教胥傲真不得不再次对眼前的笨瓜刮目相看,“如此,傲真便放心了。”
李承霖听了不由轻哼,“放心,休想!”
“也是,”胥傲真看着他的手,抬眼故意说道,“胥氏无用,殿下一时半会还放心不得。”
眼底笑意盈盈满溢,李承霖伸手摸了摸胥傲真脸颊上的髭须,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有些自责的说道:“傲真,你说阿姚怎么也死了?李仪星那么突然没了,阿姚也突然没了,怪不得李承光那么奇怪,都忘了折磨我。”
胥傲真不愿多谈李阔人,趁着李承霖心情还算不错,他言辞恳切的望向李承霖:“求殿下恢复丧制。”
李承霖当然不会拒绝,“陆夫人身故,傲真为人子,自然该回宁佩,我会去见兄长,请他废除旧令。”
“谢殿下开恩!”
胥傲真正欲叩首,李承霖制止了他,“皆是因我而起。就算委屈自己,我也会在兄长面前为傲真求得美满前程,所以,我只求傲真永远陪着我。”
永远太过美好,谁又敢允诺?
明知终会失信,胥傲真还是答应了他。
“傲真一定会永远陪着殿下。”
“起来罢,到该用药的时候了。”李承霖看到竹林尽头捧着药的顼舒安说道。
回屋后,喝了十碗药的李承霖实在是吃不下膳食,便让胥傲真替他吃,胥傲真身在丧期,不能吃这满桌佳肴,捂着被李承霖打了一耳光的脸,说道:“傲真走回去吃清粥就行。”
李承霖见他捂着脸,又想起方才他在太阳地上跪太久,瘸着腿站起来的样子,突然明了,“怕暑气伤人,让他们送你回去罢,这个样子如何走得?”
“殿下知错了吗?”胥傲真不忘初心的问道。
“你说什么?我哪里错了?”李承霖理亏却嘴硬,“打你也算错了不成?明明在丧期还到处乱跑,而且还是跑到花房看阿姚的悴无心,谁知傲真安的什么心?反正是于礼不合!我不过是替陆夫人教育教育傲真一下!”
真的是嘴硬,胥傲真无可奈何的瞧着李承霖,“并非此事,是说方才院中谈及的所有事。”
“那更不可能了!那些事更不可能有错,我没错!”强词夺理是家常便饭,李承霖一口咬死不知错。
收拾他的方法也简单,胥傲真摆出一副我了然的表情,然后跪在了李承霖面前。
“那就请殿下替家母继续教育儿子罢。”
如此轻松的让李承霖败下阵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然,可以服软,但是错不可能直接认,毕竟李承霖就是嘴硬。
仍旧嘴硬的李承霖直接命亲卫们把胥傲真按在侧屋的榻上,美其名曰让邰塳检查身体。
隔着纱帐看着他们行动,李承霖转过身,正好看见刚刚溜进来的北野慎行。
“这么快就烧完了?”
“回殿下,烧了。”北野慎行先是应了,注意到李承霖懊悔的表情后,又小心翼翼的补充道,“殿下,没烧完,烧了些桌椅,花还没有动……”
“那就好。”李承霖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