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经年不换》西筒子

19、远问星台其一

　　将卿云岫送回住处，卫琨珸朝自己住处行去。途经张月鹿，他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呼出口气，越过墙去。
　　院里无人，他走到主屋旁。门半掩，他正欲敲门，但眼前之景令他戛然而止。
　　屋里热气蒸腾，半遮半掩间看到一个木桶，木桶上露出一个少年郎赤裸裸的肩膀……
　　卫琨珸转身抬头仰望了一下夜空。今日果然天气回暖了，好热，看来明天得减一件衣裳，嗯……
　　屋内传出“哗啦”的声音，有水搅动滴落之声。卫琨珸忽想起一事，回头看去。
　　陆诀已从桶中站起，背脊挺直，肤色白净，水雾氤氲间修长又紧实的腰腹，但后背上却有一道暗紫的灼痕……狻猊的火圈……卫琨珸本发烫的耳垂渐渐凉下来，咬咬唇叹了一声，然后终于确定了：没有铁青山形印迹！
　　卫琨珸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果然是自己想多了，陆诀怎么可能中了“望山千峰小”那种剧毒？
　　他靠住门框，轻轻出了口气，竟生出些庆幸的喜悦。但又一想，自己哪来这么多闲心管别人的事，真是……
　　正自嘲得来劲，眼前光线忽然一暗。他半张头皮麻了个透，抬起了头。
　　陆诀已穿好了衣裳，墨蓝色的璇玑台门服衬他气质更为清冽出挑。能在这个年纪育出自身独特气韵的人，卫琨珸公平地讲……也只见过陆诀一人。此时这天下独一人立在他近处，水气和一股清香沉沉飘进鼻息。
　　少年薄唇紧闭，眉眼深邃，定定看着他，目光幽长：“有事？”
　　卫琨珸喉头动了动，愣是没发出声来。
　　陆诀大概也不太想管卫琨珸到底是真没事还是脑子不好使忘了回答，虽然卫琨珸可能二者皆有。他走近了一步：“今日你答应君纤楚之事，不要去。”
　　卫琨珸终于有个能接下去的话：“答应了就得去啊，不然算什么君子。”
　　“你不需替我出头。”陆诀很坚决。
　　“我欠你一条命。你若是因负债愧疚想还一条命给她，我的命还不错，拿去不丢你的人。”卫琨珸勾起一边嘴角。
　　陆诀皱眉：“你不欠我。”
　　“你我既是剑赏大典初遇，她刺你那一剑不至死，我救你亦是举手之劳。那我又因为什么不欠你？”卫琨珸收回笑容，直视陆诀，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你是装作不认识我，对吧，陆诀？你以为这样就与我相安无事了，以后互不相欠了，对吗？
　　陆诀没有说话。一缕微风从二人中间悄然掠过，卫琨珸发觉此时两人挨得着实有点近。
　　他咽下一口气，细不可察地向后退了退，然后移开步子，从陆诀左侧走了过去，跳上院里一块假山石，笑道：“老实说，那双胞胎姐姐其实是对你有意思吧！以报仇为由都是想跟你多见几面。上次刺你一剑，那悲痛欲绝的模样倒似她自己快死了；今日我提出替你还命，她可是二话不说爽快答应，生怕我反悔！哈！”
　　陆诀回身看他，表情冷淡。
　　“原来是美人有心少侠无意啊……”卫琨珸“啊”了一声，终于揶揄完回归了正题，“说来也奇怪，今天看你们破开的那个结界，是个功夫活，君纤楚的修为还差得远。所以她身后定还有人。”他斜眼瞟了陆诀一眼，“想过吗？到底是什么人在暗处想害你？”
　　陆诀淡淡摇头。
　　“我是觉着，携带望山千峰小的那拨人和这层结界，是一人在掌控操作。这个人，实力肯定有，地位也不会低……身怀百味谪仙的失传奇毒，又帮助君纤楚，最重要的是同你也有仇……”
　　卫琨珸眯了眯双眼，勾了个冷笑:“听说君尧一辈子，也只有一个知己好友吧！巧了，此人还是君纤楚的义父。”
　　陆诀道:“泊如君恬淡无欲，心怀苍生，不会针对我。”
　　卫琨珸跳下石头:“一个人展现出无欲无求，其因不过二。要么就是他从来孤身一人，要么就是他最在意的人已经离开了他。斯人已远走，就算其他皆化浮云，但与那人唯一的联系，例如对害他死那人的仇恨，是定不会淡忘的。”
　　呸，杀了君尧的不就是眼前的陆诀嘛，自己什么措辞:“不是害他死，就是报仇……”
　　卫琨珸没再说下去。因为面前陆诀的眼神从他说那段话时就“精彩纷呈”。隐隐刺痛，波动，后化为克制，压抑……卫琨珸从没说过他辨人很准其实是辨眼神，这一串瞬息万变搞得他有些迷茫。
　　“你说得对，故人远走，相关之事，哪怕只剩稀薄也不会忘却。”陆诀移开目光，“明日还有早课。”
　　卫琨珸从迷茫中跳脱出来，摸了摸鼻子:“哦我都忘了，走了走了困死了。”
　　——
　　翌日晨，卫琨珸摘了个果子打着牙祭，跃上张月鹿的墙。
　　果然，陆诀正在舞剑，行云流水步下生风，旁边的树被剑气摇得沙沙作响，像极了诛青门的香樟。
　　一段剑法中止，陆诀抬头看了看，卫琨珸啃着果肉：“《香山韵》的拓渊搏虹，你改了很多嘛！”
　　陆诀收剑回鞘，一跃而上，立在了卫琨珸面前。
　　卫琨珸正要咬下去的一口堪堪停住。
　　“子崇，你在上面做什么？”任拂笑的声音传来，陆诀未作停留，落了下去。
　　卫琨珸讪讪抹了抹嘴角。原来是察觉任拂笑来了才翻的墙，还以为……
　　卫琨珸拍了拍后脑勺。以为什么！你什么都没以为！
　　三人，当然，属于两人后面跟一人那种，行到了晨课堂，人差不多到齐了，这次后面三个位置被殷殷占了一个，殷殷察觉卫琨珸的目光，扬起下巴:“怎么？这又没写你名字，我坐了怎么了？”
　　卫琨珸懒得跟她计较，行到前排坐到了卓戏时身边的位子上。
　　卓戏时似在想什么，一向表情丰富的脸静静的，配着眼角的那颗泪痣，竟犹然生出一种清净俊朗的少年郎观感。
　　这才是初见他的样子嘛，一直维持这样多好，也是能迷惑不少姑娘的上好面皮嘛……卫琨珸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一潭清水被搅乱，卓戏时忽的回过神来，前后仿佛变了个人:“更胥！没、没想啥啊……”
　　“天哪！泊如君怎么来了”身后有人小声惊叫。
　　卓戏时像被人戳了脊梁骨，弹起坐直，面部表情僵硬。卫琨珸挑了挑眉梢。
　　汤冼尘走了进来，经过之处一片寂静。可能他就是这样一种存在，纵然温柔平和，也始终蕴含着一种凌然超群的气质，使人望而生畏。
　　行到众人前，汤冼尘站定，诸生忙站起行礼，汤冼尘颔首回了礼。
　　“今日我来不为传授什么，诸位可知远问台？”汤泊如单刀直入。
　　大多数人都是一副困惑的样子。卫琨珸回忆了一下，邹渠正史中莽苍之怒一役的前戏便是青龙宿之掌汤泊如于远问台闭关占星七七四十九日，占出决定成败的契机，以此奠定胜局。
　　汤冼尘袖子一拂，众人发现自己恍然离开了晨堂。
　　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普珠海，海面平静，时有波浪起伏，有金丝随着浪花隐现，又消匿在茫茫海面。岸边泊了十几艘小船，随浪轻轻摆动。卓戏时瘸着一条腿竭力站稳，碰了碰卫琨珸：“听说普珠海有预示之能，每一道浪皆是一条人命的生亡，是不是真的？”
　　卫琨珸无法作答。
　　汤冼尘站在众人后方：“请诸位登船。”船不大，仅能容两三人。殷殷走过来拽过卓戏时，半搀半拉地早早占好了最中间的一艘。其他人也三三两两地开始组队，大多都是和同门在一起。
　　卫琨珸上了最边上的一艘，不经意看到了被女伴邀约却不断朝这边看的卿云岫，默了默还是喊了声：“不是同门一艘船么？如榭你还不过来？”
　　拉着卿云岫的姑娘果然迟疑了一下，卿云岫绽开笑颜，跑过来上了船。
　　待登船完毕，众人向后看，却发现汤冼尘已不再身后。十几艘船在此时同时动了，同船与他面对坐的卿云岫轻轻惊叹了一声，卫琨珸回头。
　　汤冼尘凌步于海上，云靴所踏之处漾起微光，却轻缈无声。从其手间凝出一条内力，此内力分成十几股，分别系于各船，故各船才跟着一齐向前。
　　卿云岫感叹：“早闻泊如君修为登堂入室，今日一见才有实感，确是令人叹为观止。”
　　卫琨珸双手抱怀，点了点头：“璇玑台历代青龙宿之掌无不是半仙之修为，赤子之心志。此境界难以到达，故每代青龙在任之时，就会占出其继承者于何时何地出世，寻之并亲自抚育教导。看来汤泊如打从娘胎里就知道自己将来要清汤寡水地卜一辈子卦，想来也挺可悲的。”
　　卿云岫连忙比了“嘘”的手势，轻声责怪道：“更胥！”
　　卫琨珸耸了耸肩，卧进船里。
　　汤冼尘不急不缓地行了一刻，众人眼前便现出一个汉白玉圆台。
　　圆台周围长着以普珠海通天之力孕养的灵物——无根雾莲，赤红似火。圆台似飘在海面却又定在一处，径长约五丈，再行近些，便可看到上刻繁复花纹，中间镂空一洞，露出澄碧海水。
　　汤冼尘抬手，十几艘船分散开来，依次环绕圆台。卫琨珸这才数了数，统共十二艘船，分别停在了十二地支的方位。
　　“远问台与普珠海渊源深厚，其中心之水涵存星辰之力，从而孕育占卜之效。不知各位可有妙法让中心之水转动。”又是一挥手，自圆台向回路由深蓝内力搭起了一条小径，延伸到遥远天边，“这并不是强制各位，你们可以随时离去。”
　　话罢，汤冼尘的身影凭空消失了。
　　“分身术？”有弟子喊出声。
　　柳巷道：“诸位莫怪。泊如君身体抱恙，而旁人只能由青龙宿掌引进远问台，故泊如君才化出分身领我们前来。”
　　卿云岫疑惑：“泊如君怎么了？半仙之人也会患病吗？”
　　卫琨珸沉吟。半仙之人自然是金玉之身病痛全无，以抱恙为借口是何缘由呢？
　　“让水转动还不好办？我来！”有弟子从船上跳到圆台，伸手就去搅那中心水，还未碰到，那边卫琨珸悠悠出声：“如果不想要手了，你就伸进去。”
　　那人的手堪堪停住，所有人目光聚到卫琨珸这，有的人反应过来，驳道：“耍人吧你。”
　　卫琨珸眼皮都没抬：“你可以试一试。”
　　卿云岫轻轻解释：“云岫、云岫曾看过一书，书上说只有青龙宿掌可在远问台占卜，便是因这孕星水有能融化吸收一切的特质，只有青龙宿掌的天选体质才能避其危害……”
　　一弟子找遍手边没找到可以试探的东西，捏起自己一边衣角小心翼翼伸了进去，向上提时浸入水面的部分已是空荡荡，留下个平滑的断口，吓得他腿一软向后跌了两三步。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在台上的弟子讪讪退回船上。有的人反应快询问柳巷，柳巷表示自己也是头一次来，不大清楚。众人便没了办法，对着一池水干瞪眼。
　　卫琨珸倒是很悠闲，从旁边雾莲丛中掐了支荷叶盖在脸上开始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