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绕绕》兰李礼

34、第 34 章

　　妖界乾城，有城主名季萝，极美。

　　但初见苍亦时，她其实一点也不美。

　　才被一只大狼妖叼着后颈皮跑了几座山，皮毛和九条尾巴上都沾着碎草烂泥，模样能好看到哪里去？

　　苍亦若晚来半步，她都会成狼妖补修为的祭品。

　　但天意就是这么玄妙，让苍亦没早一分也没晚一分，正赶在狼妖血盆大口即将咬断她脖颈时出现。

　　他的身法招式一点也不优雅飘逸，一剑直取狼妖心口，腥热的血溅了季萝一头一脸。吓得本就伤重的季萝顿时眼皮一翻，撅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才瞧清楚救命恩人的长相。

　　白净面皮、狭长凤眼，削薄的唇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标准的妖界长相。

　　他坐在床边椅子上，用短刀削着一根木棍，头也不抬地问：“醒了？试试胳膊腿还利落不，能不能下地走？”

　　季萝被他爱答不理的态度惹得心里不快，但好歹对方救了自己，如今又寄人篱下，只能忍了。她在床上站起来，跃起跳到青砖地面上，才要迈步左后足忽然钻心地痛，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真瘸了？”苍亦一挑眉，哈哈笑起来，扔了刀把手中木棍递给她。“喏，派上用场了！”

　　“……”季萝圆溜溜的狐狸眼瞪着他，恨不能抓花他的脸。

　　“咦？我忘了你是狐狸，用不了木棍！”

　　苍亦敛了笑，万分忧愁地举着棍子看。“要不……卖给山下刺猬洞那个老头？前几日瞧他脚上被狼叼了口，也不知好利索没……”

　　他说着话就往外走，季萝趴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才猛一闭眼。“等等！”

　　苍亦举着棍子回头时，地上那只彤红的九尾天狐已化作一个红衣少女，姣美的脸上尽是怒意，坐起来对他伸出手，娇叱：“给我！”

　　“哦！”苍亦往回走了两步，琥珀色的眸子里尽是兴奋。“一根拐棍换一块岫玉。”

　　“我呸！”季萝没忍住啐了声。

　　亏他好意思！区区一根木头棍子，就想换她青丘独有的岫玉，怕是疯了心智吧？

　　她咬咬牙撑地站起来，拖着瘸腿往外走。“不就一根破木棍，我虽然神力暂失，却总不会连根树杈都掰不下来！”

　　苍亦啧啧坏笑，“那可不成！这是乾城，上至飘过的一片流云、下至水里的一只小虾，一草一木皆在我管辖之内。你身为仙界之人，若擅自动了我妖界之物，惹得我一个不痛快告上九重天去，可就不好喽！”

　　“你！！”

　　季萝狠狠吸了口气，一把抢过他手上木棍，柳眉倒竖怒道：“记着账，等我痊愈了回仙界，就派人给你送来！”

　　“好嘞！”

　　后来，随着季萝住的时日渐长，欠下的岫玉也越来越多。

　　吃一顿鸡要两块；买一件新衣裳要四块；就连绾发的簪子丢了，让他帮忙寻一下，都要记一块！

　　在乾城这处地界，在这座城主府里，苍亦的话就是规矩，季萝一个寄人篱下的仙界之人，不得不低头。

　　她自幼的骄傲被他通通踩在脚下，半分脸面都不给，对待她一个神族公主，与对待府里下人无半分不同。

　　又一次要求出去转转，被索要四块岫玉时，她忍不住叉腰娇叱。

　　“你这人当真是半分情面都不讲，眼睛里只看得到钱财！”

　　“情面？你一个仙界的跑到我妖界城主府来要情分，怕是说不过去吧？”苍亦漫不经心地笑，“虽说洪荒后再无各界不两立的情形，但你们仙界的这些神族向来是眼高于顶的，怕是不想跟我们扯上什么干系吧？！”

　　“记账上！”季萝放下叉腰的手，默默杵着拐棍走了。

　　苍亦望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敛了笑，闲庭散步般跟上去。

　　.

　　季萝这次伤得不轻，从初春一直养到夏末，才能扔了拐棍。

　　她兴奋地拉着苍亦出门，赶在他开口前抢先开口：“知道啦！记账上！”

　　苍亦这才露出笑来，边被她扯着走便拿出随身的小册子，变出根笔来刷刷刷记着。

　　“哎？你可真是！”季萝有些无语，停下来伸头想看一眼。

　　苍亦立刻合起册子塞进怀里，满脸戒备。“看什么看？！”

　　“看看我自己欠了多少块岫玉呀！”她住了小半年，衣食住行样样赊账，怕是要挖空半座山的玉才能偿还得起了。

　　“怎么？又想跟我讲情分抹点儿帐？”苍亦妖冶一笑，断然道：“想都别想！”

　　“嘁！”季萝撇撇嘴放开他的手腕，转身去看旁边摊位上摆的物件儿。

　　摊主是个极热情的蛇妖大婶，是城中常驻的，算是熟人了。“哟，季萝姑娘！又与城主出来玩啦！今天想买点什么首饰？”

　　季萝爱美，每次出门来尽爱买些衣裳饰品。这次也是满心欢喜地挑来挑去，选了支嵌玛瑙的簪子和同式样的耳环，笑得十分灿烂。

　　“苍亦，快付钱！”

　　早已不耐的苍亦蹙眉上前，抱怨着递出一块金疙瘩。“你一个人能养活一整座城的首饰摊贩。”

　　这话季萝听多了，已浑不在意了，捧着才买的两样就去下一个摊位了。

　　苍亦又掏出小册子，刷刷写起来。

　　蛇妖大婶同旁边卖菜的小虎精挤眉弄眼：“你瞅瞅，这俩孩子感情好的哟！”

　　苍亦笔一顿，回头警告意味十足地冷睨了她一眼，才收起本子跟上去。

　　“苍亦，你看看这两柄团扇，哪个扇面好看些？”

　　季萝瞧上了两把扇子，一个画着幅神女飞天图，她很喜欢。另一个画着妖界月夜，她也很喜欢。正犹豫着拿不定主意呢！

　　书生模样的兔子精热情建议：“这妖界月夜图可是我费时几日才完成的，这构图这意境都堪称绝世精品！将来你嫁到妖界，就知这月夜朦胧之美喽！”

　　季萝手中扇子‘当啷’一下掉在案板上。

　　苍亦恍若未闻，上前一步双手各拿了把扇子认真端量片刻，浅笑道：“神女飞天美轮美奂，妖界月夜也是颇有意境，端看你自己，想选哪个了。”

　　他转过身递出双手，静静凝视季萝。

　　那双琥珀色的眼中笑意尽褪，专注地等待她的选择。

　　季萝咬着下唇，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终是一狠心抽走他左手那把，团扇面上神女身姿曼妙。

　　苍亦眸光微动，敛下眼睫轻轻笑起来。

　　“两个都要了！”他随手扔出一枚金疙瘩，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萝站在原地，握着扇柄的手指渐渐收紧。

　　.

　　季萝来时只身一人、身无长物，归去时却是衣裳、饰物、杂七杂八地装了三大箱子，装满了一辆马车。

　　苍亦狭长的眸轻垂，唇畔挂着漫不经心的浅笑，拱手欠身，语调轻缓而郑重。

　　“此一别天高水长，再见无期。惟祝公主长久喜乐，岁岁安然……”他顿了下，声音几不可辨地沉了些。“祝您……得遇良人！”

　　季萝坐在天狐族的马车上，心中酸涩难忍，掀开车帘却只看到苍亦绝然转身的背影。

　　“过些日子，我会来送欠下的岫玉的。”她急慌慌喊了声，苍亦也只是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就步履闲适地进了城主府，转身消失在墙内。

　　那时的季萝心里虽挣扎不舍，却也没有太过绝望。毕竟仙妖两界相距再远，腾云也不过是一两日功夫就到了，何况，他们之间也未必就如此结束了。

　　但她却没想到，真的就如此结束了。没等到她放弃心里的挣扎，苍亦就不在了。

　　他死了！死在抵御魔族的战场上！

　　她得了消息，发了疯一样跑去战场，拼着毕生修为寻回他的肉身和三魂七魄。

　　但又有什么用呢？！天底下能有复生之力的，除却当时的五位尊神，也只有西方极乐世界的几位佛陀，可谁又能帮她呢？

　　魔尊孕天地之间浊息怨气而生，强大到无法估量，在这场震天动地的浩劫中，琳苑、牧云二位尊神战死，黎玺、南晔、清栎三位尊神也都丢了大半条命，各界更是死伤无数，谁有心情管他这一方城主呢！

　　只有她，守着没有气息的苍亦，哭得仿佛天都塌了。

　　她也终于看到了那个苍亦总是严防死守的小本子，上面哪有什么欠账，密密麻麻记得都是他们之间相处的点滴。

　　“今天她买了根嵌着红翡翠的金簪，戴在头发上很美……”

　　“今天惹恼了她，赔了一整套耳环和头面……”

　　“她穿浅紫色的衣裳，优雅得像画走出来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妖界没有，也不该出现在妖界……”

　　偌大的天地间，再没有那样的一个人，坏笑着惹恼她，又怪声怪气地哄她高兴；再没有人会前脚抱怨她能养活整个城的衣裳首饰店，后脚就挥金如土地把所有她看上的东西都搬回城主府；再没有人在雷雨夜里守在窗外，哼唱不知名的小曲；

　　苍亦妖冶的长相、邪气的性格，都不是她心中的良人模样，妖界她更是住不惯。她习惯了仙界的雕梁画栋，见惯神君们知礼有度，风雅斯文的模样。

　　他在时，季萝一心盼着回仙界，盼着早日离开这里，嫁一个风雅温和的神君，寻一处仙山福地，和和美美地度过一生。

　　但他不在了，季萝却只想守在这空旷的城主府，一年又一年，长久地守在这里，等一个不归人。

　　她会长久地守着这座城，直到他归来——

　　或者她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