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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逃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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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水深火熱。
喬納森保持着蜷縮的姿勢,呆在他的角落裡,已經三天了。
他背向鐵欄,面朝牆壁,癱在冰冷的地板上。銬在手腕和腳踝的鐵鏈讓他遠看起來像隻破碎的提線木偶。
無論是當文森特給他端來吃食的時候,或者是當武卡辛由於異乎尋常的長久靜謐而走進來巡視時,他都沒有移動過分毫。
而當傑弗瑞的腳步聲靠近時,喬納森理所當然地依然沒有動。
就算詐死和裝睡的幼稚行為,令喬納森表現得像個討人厭的小屁孩,尤其是血裔的詐死並沒有什麼說服力,他依然打定主意要將這種行為貫徹到底。
不過當傑弗瑞走進牢房時,喬納森竪起了耳朵,仔細地聆聽着背後的動靜。
傑弗瑞在牆邊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他沉默地坐了幾分鐘。然後,用不情願的語氣向喬納森打招呼 。
“水蛭。”
喬納森沒有回應。
傑弗瑞花了幾分鐘時間觀察喬納森。獵人期望得到醫生的一個肢體訊號,譬如說:抬一下手指;舒展一下腿部,又或者是細小的呼吸變化,他希望捕捉到哪怕一絲一毫微妙的證據,能夠證明醫生有在聽他說話。
一無所獲 。
傑弗瑞只好繼續磨動嘴皮子,誘哄醫生打破沉默 。
“你今天沒有吃東西。”傑弗瑞站起來,走近鐵欄 。
“你昨天也沒有吃過。”其實他知道,喬納森前天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血裔已經窩在那個角落三天了。自從普裡文衛隊對他施加酷刑之後,他就一直維持着這種狀態。
喬納森不承認他現在的行為是幼稚的發脾氣,或者是針對傑弗瑞的心理報復,說得好像喬納森能夠令吸血鬼獵人為他那毫無由來的殘忍而感到內疚似的。
不。完全不是。
喬納森覺得自己根本就誤判了他和傑弗瑞之間的關係。
本來,他以為自己的順從能夠換到獵人的信任和理解,但事實上,他只不過是在這個水深火熱的地獄之中自欺欺人。
到最後,他終究只是普里文衛隊手上的一隻寵物、一個工具,直至有一天他無可避免、永久地失去他的利用價值。
“喬納森。”獵人終於叫出了這個從未在他舌頭上流連過的名字。
這句呼喚的語氣是那麼的不自然,聽起來是那麼的錯,令喬納森痛苦。
當他試圖去理解自己心中矛盾的情感時,他覺得事情越來越複雜,而自己越來越糊塗。
他不明白到底是什麼,驅使了他一路以來忍受了如此種種。他似乎越來越依附於他的俘虜者。在這個受制於人的環境下,只要獵人對他施捨哪怕是一丁點兒的仁慈,他都已經感恩戴德。
無端掉落到這場不自知的戰爭中,成為囚徒。僅僅在‘重生’的幾個小時之後,他就已經墮落得足夠徹底,竟然接受了那些在街上把他當成瘋狗一樣追捕的人。
“喬納森,看着我!”傑弗瑞嚴厲地命令道。
血裔幾乎就要動搖了,意識到這一點的喬納森更加厭棄自己。他簡直想要順從傑弗瑞的命令,重新看着獵人,聽獵人編出成千上萬個借口,向他解釋,告訴他為什麼要那樣對自己。接着,也許喬納森就會理解他,原諒他。然後,他們就可以繼續……
繼續什麼?
他真的毫無頭緒。
繼續被關在牢房裏,每天被隨便地投餵幾隻小鳥,等獵人心情好的時候放出來溜一圈,再在實驗需要的時候充當一隻白老鼠?
這難道就是他餘生值得期待的全部嗎?
不!那不是他想要過的日子。現在不是,將來不是,永遠也不會是。
但儘管他對傑弗瑞有所保留,喬納森依然從面壁的姿勢慢慢地轉過身。他沒有轉成面朝鐵欄的方向,他只是面朝天花板地躺平了身體,然後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瞥着獵人。
顯然,傑弗瑞對喬納森這樣的姿態已經很滿意,因為獵人繼續開口問:“你到底想要證明些什麼?”
可惜,這不是喬納森所希望得到的問題,而他對此也沒有答案。他又再轉回面向牆壁的姿勢,聳起肩膀,將自己縮成一個更小的球。
傑弗瑞砸了一下舌頭,沮喪地蹬了下地板。
喬納森強忍着自己畏縮的反應,屏息地忽略那投落於他背上,維持了足足幾分鐘的滾燙目光。
接着,仿佛上帝聽到了喬納森的意念一樣,傑弗瑞轉身靜靜地向門口的方向離去。臨走之前,還對門口旁邊的武卡辛低聲囑咐一句指令,至於是甚麼指令,喬納森沒有聽清楚。
* * *
接下來的幾天,喬納森注意到周圍的氣氛開始發生了變化,空氣中似乎有根繃得緊緊的弦。隨時都會斷裂。
武卡辛會定時走進來巡視,悄悄地窺看他的牢房,確保喬納森依然被鎖在他所屬的那面牆上。
文森特會給血裔帶來吃食,但喬納森依然拒絕攝食,這令傑弗瑞很困惑,而獵人在做什麼呢?
自從被喬納森拒絕之後,傑弗瑞就只進過牢房一次。他站在鐵欄外,靜靜地看着喬納森。
空氣中彌漫着血腥味,一碗豬血被放了在牢籠旁邊。
傑弗瑞一言不發,他甚至沒有像平時那樣坐下來。他只是在鐵欄旁邊逗留、踱步,注視着血裔。似乎在徒勞地期望,無論對方在玩什麼游戲,他都一定會是最後的贏家。而喬納森最終肯定會像飢餓的魚兒一樣咬餌,如同肉食性野獸會被一塊沾着鮮血的生肉嘲弄一般。
可悲的是,儘管餌食豐美誘人,但喬納森的決心不用小覷,他絕對小心眼到足以否認事實。
此刻,他正用嘴呼吸,腦海中背誦着化學公式,回顧自己的研究內容,甚至神游回到上一次自己出席演講會時的情形。他回憶着自己當時演講的每一個細節,在那次演講之後,他就得去服兵役。
實際上,在這場和獵人的對峙中,喬納森費了相當大的決心才穩住陣腳,竭力保持着這種油鹽不進的固執樣子。
終於,傑弗瑞變得怒火,再一次轉頭闊步而去。
幾個小時之後,得益於人類這種生物長久以來晝出夜伏的生理作息,喬納森等來了一片徹底的寧靜,給予他一個不被打擾的機會,讓他可以平靜地練習自己的能力。
他用自己的血在手上凝造出一些細小的固態利刃,血刃在創造出來後瞬間就會揮發。成績算是相當不錯。要知道,經過幾天高度集中的專注,喬納森磨煉出自己對血慾的控制力。但不可避免地,‘永恆之餓’此刻正啃噬着他的內臟。
在絕食踏入第一個星期的某天,喬納森在牢房裏活動時,一陣頭暈眩目忽然襲來,差點讓喬納森直直地摔到地上。幸好,最後關頭,他的手攀住了鐵欄上的鐵枝,讓他只是虛跪了一下,避免了把頭磕到地板上的厄運,但他卻沒有幸運到不讓別人瞧見這副糗樣。
走廊盡頭的門已經開了,文森特拿着一個大麻袋進來的時候,正好撞見了這一幕。他瞪大了綠眼睛,帶着疑惑的神情看着血裔。不過,似乎他很快就明白了什麼,將那副神情收了起來。
這天不需要文森特太多的勸說,喬納森就乖乖地恢復飲食。主要是因為喬納森實際上也已經沒有力氣再拒絕。而且,以折磨自己的方式去向虐待自己的人抗議,怎麼看都好像有甚麼地方不合理。
衛兵坐到牆邊的椅子上,看着血裔一口氣吸光了十來隻鴿子。
“你之前為什麼打定主意要餓死自己?”當喬納森吸完最後一隻小鳥,把那些沒有生命的屍體放回麻布袋裏時,文森特終於忍不住提問。
“我覺得那應該是一種選擇吧!”沉默了一陣之後,喬納森回答。
“我生命裏所有的自主權都被剝奪了。但我仍然有能力選擇這一件小事。我可以選擇不去飲人的血,我可以選擇在什麼時候飲,而在什麼時候餓着……我現在就只剩下這些選擇了。如果有那麼一日,連這些選擇都從我身上被奪走的話,那大概就是我生命的真正盡頭了。但在那一日來臨之前,我決定還是由自己去支配這些選擇。”
“你知道的吧?你這種人是餓不死的。”
當血裔把麻布袋推回牢門下面時,喬納森對這句話只是點了一下頭以示回應。
恢復飲食之後的第二日,喬納森就決定對‘自主權’這個觀點‘身體力行’地采取行動。
有了某個想法之後,喬納森等待了一個小時左右,偷到了一個不受打擾的完美空窗期。
通常在他進食之後,直到傑弗瑞在黎明時分進來探視之前,都會有四個小時的間隔。
而一般獵人造訪時,都不會逗留很長的時間。近幾天傑弗瑞看起來很疲憊,總是一副精神恍惚的樣子。每次他在鐵欄前經過時,喬納森都嗅到一線微弱的威士忌氣味散落在他走過的地方。
機不可失。
喬納森集中精力在手上鐐銬的鎖孔位置凝結出一股小血矛,血矛的式樣比照他以前辦公桌上經常放着的那把開信刀。
成功。
原本連着鐐銬的鎖鏈立即跌落到堅硬的地板上,產生了一下比他預期還要大的聲音。
坐在大廳門外的武卡辛聽到了這聲響,他的注意力立即就被吸引到牢門前的走廊上。
靠近的腳步聲很迅速,而喬納森只有幾秒鐘重施故技,這次他瞄準了腳上的鐐銬。
一團破碎的黑影竄上天花板,然後再次聚攏在某個角落。
正當黑影融化於陰影籠罩的空間,並且完美地封藏在油燈照射不到的死角位之後,武卡辛剛好踏進了牢籠前的走廊。
守衛在牢籠後面找不到血裔,急忙打開牢門,踏入牢房裏。
喬納森成功地將自己藏了起來,雖然空手赤腳地巴住天花板角落的牆壁是件很費力氣的事,時間一長就會很累,但他還是設法應付了眼前的情況。
原本鎖着血裔的鐵鏈逶迤在地,鐐銬不翼而飛。武卡辛立即轉頭向牢房的各個角落張望,眼睛瘋狂地向四方八面掃射。然後慌張地為弓弩上弦,舉到眼前,跟隨着視線指向每一個檢查的方位。準備對任何移動的物件放箭。
以防守的姿態緩慢地轉了幾個身之後,武卡辛吐出了句髒話,垂下武器,衝出大廳門口,尋找附近的哨兵。
喬納森脫力地影降回地面,舒出一口氣,側頭看了眼沒有被武卡辛關上的牢門。
散開的黑影混亂地擠向牢門的方向,直接穿過走廊,沖出大廳。
在哨所房頂上站定,喬納森從高處看清了普利文衛隊大本營整個建築群落的結構。
大本營的四側都由兩、三層樓高的建築物連排組成。這些緊密相連的房子,大門都設於朝向院內的方向,同時具有圍牆般的守備功能。
喬納森所站立的房子是內院中間一所低矮的建築,以他目前的能力,要從比他更高的外圍房頂上翻出去會很勉強。他也不知道那些房頂的後面是什麼狀況,如果是死胡同的話,那就是白費氣力、自投羅網。比較保險的辦法是走看得見的路,這樣就算是影移的話,他也能夠預計落腳點的位置。
從武卡辛的腳步聲和他呼喊“傑弗瑞”名字的聲音判斷,離普利文衛隊其他成員跑進院子之前,喬納森大概還有三分鐘時間逃跑。要走出去,就必須要找到外院通往街道的出口。但喬納森目前只見到內院通往外院的閘口。那是鐵圍欄上一扇鎖上的閘門。
影移到閘門前,喬納森凝出另一把小巧精緻的血矛,破壞了閘門上的鎖,然後從閘口溜了出去。
蹲在幾個疊起的板條箱旁邊時,一陣暈眩感又再湧到喬納森身上,搖晃了幾下,他深吸了一口氣,轉了轉眼睛仔細地檢查周圍的環境。
隨着視覺扭曲,喬納森眼前的世界轉化成一片不同深淺的灰色輪廓。他能夠看到某些遮擋物後面幾個散發着熱力的紅色剪影,那是穿梭在外院角落,正在看守和巡邏的普里文衛兵。
然後,在前側不遠處,有一輛小卡車,而車後就有一個通往外街的拱形出口,拱形出口處於其中一幢小樓下面,門是敞開的。剛才就是卡車的帆布帷蓬遮住了視線,讓他看不到這個出口。但要繞到那個出口,勢必就會被旁邊的衛兵撞見。
此時,喬納森眼角瞥見了武卡辛和奧康納以及另外兩個他不認識的衛兵,在身後某幢建築物的一樓那層衝出走廊,沿走廊盡頭的樓梯疾馳而下。奧康納手上還握着一把霰彈槍。
“要不就此時此刻,要不就永遠都沒有機會了。”喬納森對自己說。
成團細碎的黑影飛過院子,藉着高階血裔的能力跨越過卡車,降落到拱形出口前。
喬納森在恢復形態落地時被石階絆倒,摔在了地上。一連串緊密激烈的能力消耗令他的身體因為勞累而變得不安。看來剩下的路,都只能徒步行走了,除非他想虛脫地暈倒在大街上。
血裔爬起身,一拐一拐地向前跑。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去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去什麼地方。
但肯定的是,任何地方都比現在這個地方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