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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莫失莫忘(二) ...

  •   远远的,曲苏瞧见远处亮起一团光晕。

      她一直扶着岳周的臂肘,这时更牢牢攥住他的衣衫布料,无声却坚定地朝着那团光晕走去。

      随着他们逐渐走近,道路两旁次第亮起一盏又一盏灯火。但那灯火却不是寻常人家的白亮温暖,而是森森的幽绿色,曲苏眼尖地瞧见,伴随着烛影摇曳,灯笼口儿上方溢出丝丝黑烟,小蛇一般蜿蜒而上,又消弭无踪。

      她低声提醒岳周:“屏息,有古怪。”

      她和岳周舌下都含了可以令人头脑清明的薄荷糖片,乃是落羽特制,从前出一些特殊任务时,她也会事先含一片在口,碰上江湖上常见的迷烟毒雾,那些玩意儿通通都会失效。

      但此刻,曲苏自己也不确定,这薄荷糖片是否还会如从前那般管用。

      因为她已看清此前遥遥望着的白色光晕是什么。

      一缕又一缕白而软的轻烟自林梵体内游曳而出,在她周身游走,又在头顶汇聚成一团明亮的光。那团光仿佛流光,哪怕聚拢成一个模糊的球形,也仍在缓缓流动,看起来清亮纯澈极了,若要用世间人所共知的事物用来形容它的模样,怕只有星月之光堪可比拟。

      曲苏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第一眼望去,便在瞬间屏住了呼吸。可随后她便注意到,林梵人是清醒的,没有被绑,也没有站着,而是好端端地坐在一张看起来十分舒适的毛毡椅上,可她那副模样看起来怎么也说不上是好。

      她脸色看起来没有一丝血色,双眸望着前方,近乎空茫,最令曲苏震惊和揪心的,是她如堆云般的发髻之上,生着一对毛绒绒的兽耳。那对耳朵是雪白的三角形,耳尖本是淡淡的粉色,此刻却已显出某种病态的绯红,且在不停淌出鲜血,一只耳朵已有些侧歪,轻轻颤着,却怎么都立不起来。

      曲苏忍不住加快步伐,待走近了,她才看清,不止是耳朵,林梵的口鼻都在不停渗出丝丝鲜血。只是头顶那团光太过明亮,而她的肤色雪白得近乎透明,离得稍远便有些看不真切。平日那双顾盼生姿的明媚眼眸,眼白已尽是血红,眼瞳中间更是显出一条黑中透红的竖线,曲苏从前在野兽身上见过带黑色竖线的眼瞳,这是兽瞳。

      林梵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她就站在面前,或者以她现在的情形,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但曲苏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目光从林梵发间的雪耳,再到那双已流出两行血泪的兽瞳,待看到从层层衣裙中垂落的九条狐尾,曲苏发现,自己已丝毫不会感到惊愕了。

      九条本该雪白蓬松的狐尾逶迤身后,有两条甚至已被拔光了绒毛,露出鲜血淋漓的淡粉色皮肉,细细看去,原本幼嫩如婴儿肌肤的尾巴上,一个接一个细小斑驳的伤口,不时渗出殷殷鲜血,显然是有人用镊子一类的器具逐一拔掉绒毛所致。九条尾巴如同死物一般,全无生机,唯有那两条光秃秃的,偶尔剧烈地抽搐一下,如同濒死却凭本能挣扎的鱼。

      曲苏终于知道,那团沾着鲜血的白色绒毛是怎么来的了。

      有生之年,她终于亲身体验了“惨不忍睹”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似乎是感觉到她浑身的轻颤,岳周轻声唤:“曲苏。”

      曲苏整个人几乎被震在当场,她看着端坐在他们面前的林梵,眨了眨双眸泛起的潮气,她知道为何岳周在听到“子时”和有关傀儡娃娃的描述时,为何忧虑重重;手里攥着带血渍的白色绒毛,又为何总是紧蹙着眉;她也知道了,为何当时自己一再追问,岳周却不肯说许多,赴约途中,他又几次欲言又止。

      原来这便是岳周的担忧和疑虑,原来这就是岳周一直瞒着她的,有关他和林梵之间的秘密。

      可她现在完全顾不上思索更多,甚至顾不上回味心头巨大的震惊和惶惑,她第一反应就是再向前,哪怕能更近一些,近到她可以确定林梵是否还清醒着——

      “岳先生,想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

      林梵身后密林中,徐徐走出一身穿绛紫蟒袍的男子,他两鬓霜白,眉目修长,步子走得并不急,手捏一串黑檀串珠,走近些才看到,串珠被他握在手心的乃是一块看起来温若凝滞的羊脂白玉,那块玉看起来年头已久,约莫因为常年把玩,边缘已有些模糊得看不出原本形制。

      他的目光流连在岳周身上,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一时间眉眼间竟有几分恍惚之色。

      此人年轻时模样应当极为俊美,哪怕如今随着年纪渐长,积威日重,更添年轻男子所不具备的沉稳风度,但他朝曲苏和岳周看过来时,目光温润神色柔和,不经意间便透出翩翩粲然的气度。

      自打林梵停下脚步,岳周一直在默默观察周围环境,此刻他感觉不到周遭除了曲苏和来人之外的第三人存在,不由微微偏头,似在仔细分辨。

      曲苏知道岳周此刻最在意的便是林梵安危,率先一步开口道:“阁下想必就是郑侯了。”

      开国侯的目光移向曲苏,他面上仍带着笑,说话时更是出人意料的温柔:“你是曲苏。”

      曲苏并不意外开国侯会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只是绝没料到他与人说话时是这样的谦和态度,正微愕时便听开国侯又开口道:“听闻岳先生大名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岳先生当真凤表龙姿,处处不凡,倒是令我想起一位故人,方才一时失态了。”说话间,他看向曲苏的目光也透出几分笑来,“也难怪岳先生的两位红颜知己,与你患难与共不离不弃,心甘情愿。”

      岳周道:“岳某不过一介布衣草民,如何敢在郑侯面前提‘龙凤’二字。”从听到开国侯声音那一刻起,岳周的面上表情就极为寡淡,如果说曲苏见过选择隐居之后的岳周平日里的那份平淡是为恬淡满足,那么此时此刻岳周面上的平静无波,便如他从前戴上尚未脱模的人皮面具那般,这份无波亦无澜,是他的伪装,亦是他的自我保护。

      曲苏刚欲趁着开国侯与岳周交谈,再上前仔细探查林梵的情形,突然就觉手臂被什么东西阻挡了一下,整个人被眼前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弹了回来,她勉强止住身形,但岳周已有觉察,及时扶了她一把。

      开国侯也在同时伸出手,虚扶了曲苏一把,语透关怀:“这丹霞琉璃扆坚硬得很,曲姑娘当心。”在今夜以前,曲苏从未经历过任何奇诡之事,对这一类东西懂得也并不多,她不知道开国侯口中的丹霞琉璃扆是什么东西,但此物的神奇之处她刚刚已起身体会过。隔着这样一件东西,她能看见林梵,但却听不到她那边的任何声响,而林梵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们。

      岳周敏锐地道:“你把林梵怎么了。”

      开国侯的目光停留在岳周眉心那淡之又淡的褶皱,微微一笑道,“岳先生尽管宽心,林梵很好。若是不信,你尽可问你身边这位曲姑娘。林梵现下如何,她已一目了然。”

      这话说得着实诛心,因为如今的岳周偏偏无法一目了然。而曲苏尽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偏偏有口难言。

      若她照实说出林梵当下的处境,以岳周一贯的性子和对林梵的感情,怕是接下来不论开国侯开出何等过分的要求,岳周都会全盘接受。这不仅是曲苏绝不愿看到的,假如林梵清醒着、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也不会赞同她这样做。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清楚知道岳周对林梵有多重要,也同样知道,林梵对岳周用情至深,林梵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岳周的软肋,任人宰割。

      可若要她当着岳周和林梵两个人的面说谎,岳周是瞎了眼看不到,林梵同样被阻隔在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屏障之后,但哪怕只是学开国侯的原话,简简单单一句“林梵很好”,她也不可能说得出口。她做不到对最好的朋友说谎。

      真不愧是大周朝开国以来辅佐过两位国君的股肱之臣,看似温和无害的一句话,便可轻而易举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约莫是见曲苏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开国侯笑了笑道:“我着人安排这次会面,绝无冒犯之意,只是对岳先生仰慕已久,此前因为种种不便,一直无缘得见。”说话间,他看向一语不发的岳周,语气温和道,“刚一得知林梵的身份时,我确实很惊讶。但看到岳先生与林梵这般相爱至深,彼此牵挂,倒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一段往事。”

      开国侯说起这段时,颇有几分与好友倾诉往事的娓娓道来之感,曲苏一时之间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得与岳周一般沉默地听下去。

      “我与我相爱之人自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处处都好,容貌好,脾性也好,不论我遇上多大难事,回家见到她,听她柔声细语开解一二,总能令我茅塞顿开。记得有一回我随军外出,回来时受了些伤,醒来后却一连三日都有鸡汤,后来我才得知,她为给我补身,不仅日日操劳变卖绣品,还将她娘亲留给她唯一的首饰也变卖了。后来我得了赏银,第一桩便是将那对玉佩赎了回来,又在她生辰那天拿了出来,还为她放了许多烟花,我记得那天晚上,她一直都在笑着。那几年里,日子虽然并不富裕,但我与她彼此珍重,日子过得也很甜蜜。”说到这时,开国侯的眼眶泛起湿润,他似乎也觉察了自己的失态,微顿了顿,语调转缓,“只是后来……她为了我,为奸人所害,不久便病故离世,我与她自此阴阳两隔。”

  •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的真相其实一直在往外抖,我想有经验的小可爱已经猜到了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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