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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玉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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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议感到有车马经过驻扎地。他向来敏锐,作战时周遭的地理环境,他格外细致。
探报却说,只是一辆客商的马车,带了几个女眷,途径此地,大约是知道战争即将开始,因此一刻钟不到就呼啸着离开了。
陆议便低头继续整理作战计划。如今两方交手三次,汉军全胜而吴军全败,这是他这位主帅刻意为之的安排。周密的计划里,包括引导刘备和他的军士在炎炎夏日进入夷陵北面依山傍水处扎营。丛深林茂,兼之七月流火,难保不失。
于是第一战的败退,以孙桓为首的军中将领们吵嚷起来,不听从他的排兵布阵。陆议拿出孙权亲授的宝剑,这才压住了众人的情绪。
第二次溃退,事情变得严峻起来。不仅孙桓这样的年轻人,连朱然等老将也开始不服气他的战略部署。陆议当场写信给孙权,求得一封命令,在孙权回信表示大力支持的强压下,诸将才算闭上了嘴。
第三次失败,孙桓和朱然都看出了陆议的良苦用心,朱然而后告诉了程普,后者心照不宣地传话给了底下人,一传十,十传百,几天过后,陆议巡视军营时,大家看他的眼神立即变得崇畏起来。
陆议心中已然知晓。于是一切都在稳步行进,只待刘备进入这个周密的陷阱。
熬过了五月末,酷热的六月如期而至。汉军深入夷陵地界,首尾相应,果然在依山傍水处连营数十里,有山水乘凉,有夏果解渴,汉军渐显涣散。
只是稍微斗志不足而已,还未到一举击溃的节点。
陆议咬着牙,再坚持几天。
坚持几天,然后把他烧地丢盔弃甲,元气大伤,让他永远失去东进之心。
刘备。是一决雌雄的时候了。
陆议听见了孙权兄妹的谈话。只有那一次,他违反了礼仪,在郡主窗外听着屋内发生的一切。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做到毫无波澜地听着孙汐说话。他现在想起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就好像一切感情都从未经历过。
原来还是他自己过于理性。他一直以来认为的政治联姻和政治棋子,只是他所认为的名头。孙汐口中说出刘备的时候,陆议觉得无比轻松。孙汐早与刘备有了默契,她也是真的想见他,舍不下他。
就像他与阿娴温柔走过的这些年,一直是岁月静好。转而一念,在阿娴与他两个人的世界之外,孙汐早就变得一团模糊。现今的幸福生活全部来自阿娴与抗儿,孙汐不是他的难舍,她只是曾经让他惦念着。
与刘备之间只有国仇,更无其他。
孙汐一行尚未回到富春,就听闻前线大胜的讯息。玉芙满面春风地告诉他们这个令所有人如释重负的好消息时,没有人看到孙汐的脸上多了一分决绝。
孙权欣喜若狂,他亲自赶到南郡接回陆议。
孙汐却停在了原地。她走不了了。病情急剧恶化,四肢浮肿,她已经无力站立。侍从们吓坏了,一面速速回建业禀告吴王,一面照顾已经无法行走的郡主。
去建业的人扑了个空。与此同时,孙汐已是气若游丝。
她原本可以撑着回到故里,就是富春。她也原本可以撑着等到故旧,就是她发黄的少女时代里为数不多的的知心人,可是她这一次感到了深重的无力。与其是无力,不如概括为绝望。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从前她是青春跃跃的江东郡主,纵马欢笑,明艳绝伦。后来她是待字闺中的美娇娘,出嫁当日,全城百姓都为她的美满婚姻由衷祝贺。再后来她始终不愿承认自己成了弃妇,落寞孤寂地回到她本该感到轻松和自由的故国。
然后是难捱的七载年华,她看着孙刘两家走到决裂,看着年少时的爱恋肩挑重任平步青云,看着他娶妻得子又远赴西陲。
孙汐迷惑起来,她到底是政治婚姻的可怜牺牲品,还是娘家血脉里残留的女儿。前者的结局她不愿认,后者的温情她触不到。
彻头彻尾一个尴尬的角色。夹在中间,她的左右却都慷慨地替她做着选择,似乎不让她为难。
而这恰恰是最大的为难。
他们谁也未曾替她真的想上一想。
既不是象征友好的纽带,也不是崩裂的导火索。她没有承担好家族的重任,也没有履行妻子的职责。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她依旧贪恋着年少时的温存。可惜给予她温存的人早就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残缺不全,又觉得自己到底也很幼稚。
孙汐没哭。她的眼泪没有了,她发誓不再为任何人流一滴眼泪。从刘备对她说,他们互不相欠开始,或许更早,是陆议对她说完璧归还四个字的时候。
一阵剧烈而反复的干呕,孙汐几近窒息。
玉芙一直陪在身边,孙汐握住她的手。
“盒子……”她喃喃自语。
玉芙知道她的心事,急忙拼命点着头:“郡主,盒子怎么了?”
“沉了……水里……”
玉芙瞪大眼睛,良久,她呆滞地点点头。
“是。”玉芙哭着答应。
孙汐露出欣慰的神态,她用一只手指点点自己的心口,目光投向远处:“吴郡……多远?”
玉芙抹了一把泪,强笑着回答:“还有不到十里。郡主要去吗?”
孙汐摇摇头,灰色的面颊再也无光。她捏住玉芙的手腕:“水葬。”
玉芙震惊不已,不过她依旧点了头。
郡主向来与他人不同,所想亦异于他人,丧葬之事她能够自己做主,而且玉芙也知道吴王一定会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