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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的天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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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班的时候,经理带给我们一个好消息——上一次的项目,对方作者十分满意,书得到了畅销。经理说:“我十分看好你们这组,决定把迪特儿的新书也交给你们做。”
卡蒂娅、我和几名同组人员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惊恐。
迪特儿是专写长篇诗歌的著名诗人,出了名的挑剔。他上一次出版诗集时,是资历最深的第一组接手做的封面和插画。据说被退了八次稿,还被这位大诗人批评为一塌糊涂,根本没有领会她作品的精髓。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看,这项富有挑战性的工作,如果做好了,对我们未来的发展极有好处。
“经理一定是故意为难我们。我敢保证,迪特儿这个心理不正常的老太婆,一定会退我们不少于五次的稿,更大的可能是破八次的记录。传说她骂人特别尖酸刻薄。”回到工作室后,卡蒂娅抓狂地对我们说。
跟作者交流、周旋的事情一向是交给能言善辩的卡蒂娅去做的。我不善言辞,只负责拿画笔,不管外头的事。
“与其抱怨,还是早点开始着手吧。”我担忧地叹气。
要设计出最好的封面、封底和插画,自然须熟知作品的内容和风格。我摊开迪特儿的新诗稿《寻找罗蕾莱之爱》,屏气凝神读起来。
罗蕾莱(Lorelei)是德国民间传说中的莱茵河女妖,拥有世界上最美妙的歌喉。莱茵河上的船夫们,如果听到她销魂的歌声,都会入了迷忘记掌舵,撞上暗礁而沉船。
迪特儿以此为背景,用细腻的笔触写了一个青年渔夫寻找罗蕾莱的长篇叙事诗。
青年渔夫因为好奇,独自划船在波涛汹涌的莱茵河上寻找罗蕾莱。他幸运地找到了她,第一眼便深深爱上了美貌的女妖。然而女妖对他冷漠无情,百般羞辱和利用。他痴心不改,然而也越来越绝望。终于在一次帮她诱惑过路船只时,他一头撞死在了莱茵河的礁石上。
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青年渔夫付出所有却换不来真心。
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读完,我放下诗稿,若有所思。
这时,传真机响了,几页纸从里头滑出来。卡蒂娅拿起来一看,“是迪特儿传过来的画作要求——画面必须体现激烈的感情冲突,热烈,绝望,不惜牺牲一切,但心头又笼罩着厚厚的阴霾,郁郁寡欢,让市面读者看了能产生共鸣。这他妈的什么破要求?”
其实我也有点抓不准感觉,但还是开始调颜料盘,铺好画板,动起手来。
*
果然,我们精心设计的画稿被退了。后来画了新的,还是不行。
全组上下焦头烂额。
周末我回元帅府,除了陪图根,其余时间一头扎进祖父的大书房翻看各种画册寻找灵感。脑袋被各种图画塞满的同时,我竟然还抽得出空闪过念头:忙碌也好,起码能阻止我分心去想霍夫曼的事。
正忙得人仰马翻之际,图根敲了敲门,走进来。
我头也不回地说:“拜托,图根,把饭端来这里,我就不下去吃了。”
“我很乐意。但是我有另外一个消息要告诉你,海蒂小姐来探望你,并且已经坐在客厅等候了。”
伸向书架的手凝滞了,我无力地扶了扶额,“天啊,她就不知道拜访之前打个电话吗?”她那个人……这半天我别想清净了。
图根笑着耸耸肩,“别这样,她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下去就知道了。”
海蒂是萨森伯格家族的二房葛丽姑太的孙女儿。当我下楼的时候,立即就知道了她的天大好消息是什么,她超高分贝的声音响遍整个大宅,“安雅表姐,我要结婚了!!!两个月后的二十八号!你无法想象我有多高兴和激动!”
她扑上来,将我紧紧拥住,katja的浓香水几乎使我喘不过气。她使劲把我拽到沙发上,指着玻璃茶几上一本翻开的宣传页,“快看,这是我订的婚纱!你不能想象我穿上它有多梦幻,我等不及了。”
我看了看那婚纱照,的确挺华丽的,“真的很好看。”
她手指在画页上比划,兴奋地说:“这一套要八千马克,虽然贵了一点,但款式和质量绝对值这个价。”
我惊叹了下,“八千!”比我一年的薪酬还多,未免太过奢侈挥霍了。
“安雅,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这是结婚,结婚!难道还要以我们家的地位和我的身份,配不上享用八千马克的婚纱吗?要租用别人穿过的那些破烂?”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头疼于她的敏感,“只是,要花八千马克在婚纱上,这对泰德来说似乎有些困难。”
她的未婚夫是叫泰德吧?但愿我没记错。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
她立即不悦起来,“别提那个葛朗台了,选婚纱时我们才吵了一架。我本来更中意另一套,要一万马克。他说那套太贵。我们吵了好几次,他才勉强同意定这一套八千的。”
她撇嘴,戳了戳画页,“算了,这一套也不错。裙摆上斜缀的一溜绿幽灵水晶石,增色不少。”
她的语气让我想起去年她的订婚礼上,为了订法国原装进口的香槟还是本国的黑啤,她和未婚夫吵得不可开交。她家和泰德家要办那样奢侈的酒席,还是比较困难的。但最后还是泰德妥协了。
“你爱他,就要体谅他的难处。他也想给你最好的。花费什么的,还是按照自己收入计划支出为妥。”我轻轻劝说。
但她显然不赞同,抱怨道:“我真不知道瞎了哪只眼,竟然会爱上这个没家世没钱财的男人。跟我这般出身的小姐,比如珊德拉她们,嫁得不知多好,听说她丈夫每年有两万马克的净收入。她简直就是一个衣食无忧的阔太太了。”
她这样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寥寥几次接触上看,我认为泰德是个非常好的年轻人,对任性高傲的海蒂百般包容爱护,又有上进心。我真心觉得海蒂遇到他是一辈子的福气。
她忽然又兴奋起来,“我妈妈说,要是我脖子还能戴上猫眼石项链,衬托在一起,那就太完美了,跟我眼睛的颜色是绝配!”
我一愣,抬起头看她。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瞳是碧绿色的。我刹那间想起一个人。
“安雅,安雅表姐?”她摇我的胳膊。
“恩,”我回过神来,“怎么了?”
“结婚是女人一辈子最大的事情,我希望它一起都完美无缺,”她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我,“姐姐,我知道正房有祖传的绿猫眼石,现在属于你了。你能不能……”
我呆住了。无法置信,她竟然提出这赤裸的要求。天,那可不是街边小店铺卖的仿真装饰品,那是真正的珍稀名贵的猫眼石!除了最最重要的场合,祖母和我母亲都不敢轻易触碰。我?连摸都没摸过。
她怎么开得了这个口。就算是英格兰女王陛下,也不可能大方到张口就把一套名贵宝石送人吧。况且,它们也不属于我。
“我小时候曾经看伯母带过,美丽得跟天使一般。安雅表姐,我求求你了!这是我最最最期盼的梦想。”她睁着一双碧莹莹的眼睛,抓着我手摇了又摇。
在如此目光注视下,我心软了,“海蒂,家里每一套贵重首饰都记录在案,出席宴会使用都要登记借出和交还……嗯……我不认为我有权处置它们。”
我痛恨自己笨拙的口才。
“长房就你一个继承人。所有的财产都是你的。你为什么不能送给我?”她不依不饶。
“不,海蒂,我每月挣的几百马克薪酬,它们支付的东西才属于我。其他的财产,是萨森伯格家的。我只能答应借你婚礼上佩戴。”
她不高兴地嘟嘟囔囔,后来看图根脸色不好,才勉强应了,但要求先看一看。
我让图根去找出来送到楼上,然后带着她上我的房间喝下午茶。迈尔夫人昨天送给我亲手做的日本风味的点心,味道很不错。
她在我的房间东看看西看看,在梳妆台前,拿起一瓶香水按了几下,然后说:“嗯,你的香水挺好闻的。不过我觉得我那瓶Kros更好。”
“那当然了,我这是随便买的。”小店里二十几马克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世界名牌。
“姐姐,那送给我吧。我挺喜欢这味道。”
我愣了一下,她用Kros的怎么会看上这平价货,“……好的,拿去吧。”
一圈下来,她皱眉评价我收拾房间的品味太差。身为大家小姐应该弄点好东西来摆着,比如她房间,就挂了马萨乔的真迹,还有一只中国的景泰蓝花瓶,虽然不多,但看上去品位高雅。
我耸耸肩,那些都需要钱去买和保养,况且我独立生活后,就很少回府邸住了,自然不会费心思管什么摆设。
她一边批评这里没有好东西,一边又要去了一套玳瑁发饰,一只镀金怀表,甚至我脖子上的金链子也想我送她。
镀金怀表是我和本恩大学时攒了半年钱买的周年纪念品,要一千多马克呢。玳瑁发饰虽说不怎么值钱,但也是我半个月的工资,样式很别致,我毕业旅行时在冰岛买的。有点心疼地想着,无奈下还是给她了。
终于,她看到我衣橱里那款簇新的皮包,眼前一亮,“啊,安雅,你终于有一件不错的东西了。HOGO的真皮皮包,真棒,好看极了。”
她径自拿起来,到镜子前左照右照。
我看见这只挎包,恍惚了一下。跑马之前,我以为和霍夫曼能有点什么,就去买了一条很贵的红色连衣裙,为了配裙子,又花积蓄买了挎包。他那么优雅体面的绅士,我总不好穿得太随便跟他站一起。
现在,已经一个星期了,他没有联系过我。他果然顾虑我的过去吧。
“送给你了,海蒂,反正我用不上,这还是新的呢。”
海蒂很开心,一点都没有推辞就收下了。
图根走进来,对我们笑:“小姐们,首饰我带来了。”
海蒂尖叫一声,冲上去。
图根小心翼翼把天鹅绒盒子打开,成套的猫眼石首饰展现在眼前。一瞬间,室内光华流转,如梦如幻。
我们不约而同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海蒂不住地喃喃:“太美了,太美了。”
我看着她碧绿的眼眸,微微一笑。
送走海蒂后,图根一面收拾杯碟,一面问:“怎么海蒂小姐拿走那么多东西?”
我缓缓在画架前坐下,铺好白纸,这才低声回答:“谁让她有一双天使的眼瞳呢?随她吧。”
说罢,我执铅笔,慢慢照着记忆画一幅素描。
直到傍晚我才画好。图根不知道在我身后站了多久,忽然出声问:“这是谁?”
“这是我的天使。”
夕阳昏黄的余晖斜射进来,整个房间都沉浸在一种古老的慵懒的气氛里,温暖舒适。
我望着画像里那个纯净无暇的男孩,在心底默默对他说话。
鲁尔,你现在怎么样了?
很想告诉你,我很好。
别担心我。
上帝很优待我,他让时间有强大的魔力,把我的心伤抚平。但他再强大,也不能把你从我的记忆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