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蛊》莲生、锦颜

3、风雨夜

　　夜里后院的小屋闪着微弱的亮光。

　　月色掩映下，还是依稀可见池底的游鱼，悠然来回，仿似描绘着少女此刻犹豫的心境。
　　柳暧站在木屋门口，手中拿着布帘，踟蹰着不知进退。

　　“姑娘若有事便请进吧。”屋内的人却好像看透门外情形，早就等着迟迟不进的柳暧。毫无准备的招呼惊得柳暧一个趔趄撞开了木门，跌进了屋内。
　　突然的大动静让屋内专心擦药的少年险些弄撒了桌上的药水，也无暇顾及，只是急急穿上了褪下一半的衫子。
　　没想到说进就进了……少年脸上稍显愠色，不知是因为不满女子的莽撞还是因为懊恼自己狼狈的样子被她看见。
　　“深夜风大，小屋简陋，拿了布帘暂时可以帮公子遮蔽夜里风雨。”柳暧也尴尬得不敢抬头，一溜吐出在门外练习了半天的一句话，帮忙把帘子挂上。烛火把两人幢幢红影印在了窗间。
　　少年一语不发，仍旧坐在桌边。来此只是为了拿到想要的东西。本无干系的人，还是不要扯上关系的好。
　　这可是逐客令？柳暧知趣的朝门外走去，余光却看见少年背上衣衫渗出斑斑血迹。
　　“公子可有需要小女帮忙的地方？”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如此主动，乐于助人起来？
　　“多谢姑娘好意。”仿佛是为了证明给她看，少年一脸倔强要强的神色，一边回答一边别扭的扭过头，笨拙地后背上药。

　　小雅趴在阁楼窗前，双手支着下巴，看皮影戏般津津有味的看着后院的窗。“嘻！刚过十五，月色撩人呢！”
　　管事的婆婆上得楼来，提耳教训道：“你个丫头，又闲在楼上作甚？叫了你多少声了！”小雅慌忙关上了窗户，应声下去了。

　　几日后天气更加凉了。
　　“前些天我做了个梦……”饭桌前柳夫人微微瞟了一眼女儿，“梦见……我家暧儿深夜偷偷在后院和来历不明的公子幽会呢！”柳夫人掩嘴笑着，仿佛说着一件耐人寻味的趣事。
　　“咳咳……”母亲一句玩笑话，却让柳暧一口呛住，半天缓不过气来。
　　小雅赶忙上前，一边抚着小姐的背一边帮忙圆场。
　　柳暧也暗暗忖度：这样下去，迟早是要被家人发现的吧。

　　院里的梨树尚还繁茂，一簇枝叶直直伸到柳暧的窗前，其间有青青的小梨探出头来。柳暧上前想摘下小果，却在叶间看见了少年斜坐在树上的身影。
　　“呀~！你跑那里去作甚！若要被家人看见……”柳暧一面斥着树上的少年，一面伸手向枝间，示意让对方快些下来，却一个趔趄倒身坠出窗台！
　　“啊~小姐！”丫鬟的惊呼还没出口，雷璟跃下枝头，朝柳暧的方向飞去。瞬间被雷璟拥在怀里的柳暧又出现在了窗户对面的梨树上。
　　看着远处窗前小雅抚着胸口惊魂未定的样子，柳暧这才回过神来，已然朝霞满面。“谢……谢公子……”小姐结结巴巴地道着谢，身边的少年却好似对她紧张又羞涩的情绪毫无察觉，虽手搭在她的肩上，眼睛却望着远处柳府的书房。
　　“前日你说的府上那面清月镜是朝月出之向放置，如此看来，可是在东面？”几日下来，雷璟已摸清了柳府布局。今夜，便要盗取那神器。
　　柳暧意识到自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处境，跟着转移了话题：“嗯，就在爹爹的书房。”一边还伸手指出方向以掩饰自己的失落。

　　顺着自己指的方向，除了父亲的书房，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匹棕色大马。“呀！那可是你的马儿？”
　　少年却并无惊喜，只极不情愿的短短应了声。
　　“去了我家后山，我给公子带路！”少女借机从雷璟怀中溜出，顺势跳下了树。忙着掩饰自己心事的柳暧，此刻的身手竟变得如此了得。

　　性子急的马匹提前来找主人，打乱了雷璟今夜的计划。本想极力说服少女，马今天不找也罢，柳暧却一本正经，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决气势，领着雷璟在山林间来回穿梭。

　　“啊！找到了！”柳暧欣喜地提着裙裾朝马匹奔去，受惊的马儿像离弦之箭撒腿飞奔，也把少女吓得跌坐于地，崴着了腿。
　　雷璟上前想扶起柳暧，却看见她连连摆手：“公子现在不肖管我，去追你的马匹要紧！”一脸大义凛然。

　　再等雷璟出现，已是骑在马上。马停在柳暧面前，大大的眼睛还是不屑一顾的样子，和它的主人有时候还真是很配。

　　“嗯！现今你的伤也无大碍，马也失而复得，这下公子与我可是两不相欠了。”柳暧如释负重的转身：此后，就真真与你毫无关联了吧。

　　残阳不知何时隐到山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两人追着马离开没多久，柳府却已经掀起一番风浪。
　　“仔细找找！夫人说昨夜在后院见着野狗的身影！”李叔带着几名小厮提着灯笼在后院转悠。
　　“小姐！这可如何是好？李叔带着人搜到木屋去了！”小雅闻声赶窗前，一边眺望，一边自言自语道。
　　“现在这时辰，可千万不要回来！”丫鬟一面盯着楼下的人群，一面在心中默默祈祷。“可就算没回来，东西仍旧是在的吧？要是被搜出来……”转念一想小雅顿时一脸悲壮，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哐”的一声门已被踢开，几路人马挤进了屋里，灯笼把小小屋子照的恍如白昼。却听楼下传来小厮的报告：“屋子里什么也没发现啊……”
　　“什么什么？”小雅一边嘀咕一边揉眼，巴不得飞到木屋看个究竟。”真真连小姐挂上的布帘也没了，那雷公子也真是料事如神啊！收的干净！哈哈！”小雅如获大赦，长长舒了口气，站在窗前连连拍手。

　　月色掩映的山林间。
　　“嗷呜~~~”一声狼嚎引来无数回应，凄凉的叫声响彻山谷，仿佛宣战的战鼓。树丛间隐隐闪现着幽绿的星点。雷璟像狼一样竖起耳朵，远山的狼嚎直直传入少年的耳中，低垂的头忽然抬起，他身上的线条也随之变得坚硬。
　　十几年来，声声狼嚎如同号角，“血溅终生，战败而亡”对少年来说仿佛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有时人们一旦认命，可能会变得异常执着。

　　接近傍晚，男子眼眸中的黑色变得更加浓重。眼中的忧郁纠结成团，愈涨愈大，愈来愈浓，最后化为冷酷。黑夜般的瞳孔似无尽的深渊，只看见得无休止的杀戮，没有尽头。

　　回头却看见女子一瘸一拐的背影，少年防备的心突然变得柔软，坚实的壁垒似乎开始瓦解。

　　少年将柳暧抱起放她在石块上坐下，掏出药瓶准备为她上药。今夜离开前收拾好了自己在木屋留下的东西，现在却正巧用上了。
　　又一次和雷璟近距离接触的少女窘迫不已，连连摆手示意对方是小题大做了。对方却紧抿着嘴唇一语不发，柳暧也只好就此罢休。

　　此刻时间仿佛停止，只有呼呼风声在耳边回响。

　　发髻上的珠钗在发间来回摇曳，暧昧的距离让少年闻到了自女子身上散发的淡淡香味。随着月光在身边荡开，渐渐把他包围。
　　柳暧只觉靠近他的那边脸颊开始高烧不退，灼热血液在皮肤下奔流不止，而另一边却还未来得及产生反应，左右身体产生巨大的温差。
　　冷漠的少年和羞怯的少女，两人躬身靠近时，正像一个满月的剪影。

　　帮忙上完药的雷璟上了马，度到柳暧跟前向她伸出了手。

　　见对面的人半天没反应，少年恍然大悟般的喃喃自语：“养在深闺不识人的柳小姐是否没上过坐骑，心中胆怯了？”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少年，有着好看的下巴。

　　“谁说的！”柳暧断然伸出手，抓住雷璟的胳膊，然后……停下了。

　　棕色大马高过一人，瘦小的柳暧别说在雷璟的帮助下跨上马，就是踮起脚尖来，伸长了手，也只能够到结实的马背。
　　马儿甩甩尾巴，哼了了一声，仿佛还在为初次见面的”面子”问题耿耿于怀，却最终及不情愿的，跪了下来，驯服的等着它的新主人上马。

　　“哇，你的马儿还真有灵性！”柳暧一边摸着马的鬃毛一边感慨。
　　“但是这可不是你以外的人能享受到的特权。”一把将柳暧拉上了前座。

　　一向内心冷漠的少年实在不知，前面的女子何以甘愿为一陌生人如此尽心竭力，哪怕受伤……只是今夜的行动，看来只能取消了。

　　雷璟抓着缰绳，正好就把柳暧环在了怀中。湿热的气流从后面袭来，拂过柳暧的鬓发。

　　雷璟拥住柳暧的双手紧了紧，隐忍而又克制，仿似在内心与身体的意识间来回挣扎。

　　被反抱住许久的柳暧觉得有些尴尬，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沉寂：“那晚看见公子身上所受乃是刀剑之伤，并非真是您马匹的作为吧？”
　　“呵，我若说我是被人暗算所伤，小姐可信？”雷璟暗暗感叹这前面坐着的，竟是对自己如此细心之人。
　　没有目的的随便一问，却触及对方的痛楚，柳暧连忙话锋一转：“那公子是为何要说谎？”
　　只听身后的人叹了口气，道：“别有他意。”
　　别有他意，就是为了顺利进柳府。
　　柳暧为这样的想法微微红了脸。

　　一心陷在朦胧月色中的柳叆，对柳府这边正发生的一切，无从知晓。
　　逃过一劫的小雅刚刚舒了口气，不知又有另一劫难即将到来。
　　夫人带着管家风风火火迎面走来，见到平日与她随行的丫鬟便劈头盖脸的斥道：“小姐哪去了？！”

　　少女的身子似有吸引力般，引得雷璟不由试探性的轻轻啄了一下她的颈项。
　　只是一瞬的接触，就像一只蜻蜓掠过湖面，然后轻轻点水，在柳叆心中漾出层层涟漪。少女不由身子一颤。
　　触电般的感觉。
　　就像开满了一树的梨花都摇摇欲坠，稍有风吹草便会引起落英缤纷。
　　虽是肌肤之亲，柳暧却并未反抗。

　　又是一下。

　　薄薄却温暖的唇瓣落在柳暧的颈间，柳暧恍惚听见心中另一个自己轻轻呻吟了一声：那是雷璟埋下的种子，从颈间的那个吻痕逶迤蔓延，枝枝蔓蔓爬过胸口，深入心房，一片片宽阔的叶片遮盖住了跳动的心脏，麻痹了她的神经，也遮挡了视线，眼中看的，心里想的，心心念念，便只有他一人了。

　　“你以后，还会记着我么？”少年看着女子的眼神有些留恋，只是柳暧此刻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眼中流露的情谊。
　　“好端端的提这个干什么，以后又不是见不着面了，公子要是还记着柳暧，随时可以回府上来看看。”柳暧低下头，恍惚感觉到了背后炙热的视线。
　　“如果，以后都见不着了呢？”雷璟执着了起来，仿佛一个任性的孩童，一心想要的就是一个答案。
　　“那也不会忘记的，”柳暧淡淡的笑着，如此的眉眼，我看一次，就已刻入心中了。“从眉目小女便可认出你了。”
　　“为何？”少年的眼神变得迷离，有些玩味的看着柳暧。
　　“因为……它如此的凶煞，公子要是是个杀手，那可真真是用气息便可杀人于无形了，呵呵。”
　　原本一句玩笑话，想调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却只听见身后的低吟：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短短的一段路，两人却走了半个时辰，踏进柳府后门，夫人早已带着家仆们严阵以待。柳暧在母亲愤怒的注视下缓缓下了马。

　　池里的鱼儿躲在假山后，只露出小小的眼睛，好奇的偷偷窥视着后院发生的一切。

　　“小雅！”丫鬟听得呼喝身子直抖，闭眼等待着夫人的爆发，“叫你好好看着小姐，而今却与陌生男子共一坐骑深夜归来，成何体统？传出去不是让他人看我家的笑话？！莫非这些就是你教小姐的？你看来你压根就没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里啊！”
　　小雅扑通一声直直跪下，正欲求情，一声“夫人”未出口，柳夫人一巴掌摔在丫鬟脸上，“啪”的一声，小雅巴掌大的小脸瞬间肿起了一半，也把小雅的求饶生生打回了她肚里。
　　看到朝夕相处丫鬟被狠狠处罚，柳暧刚想上前向母亲解释就被喝住：“你觉得你自己犯的错还不够大？小雅！还不赶快带小姐回房！”丫鬟战战兢兢上前，扶住柳暧虚弱的身子，示意让小姐转身离开，少女却留恋地频频回头看向坐在马上的人，最后才低头徐徐迈出步子。
　　从女儿的眼中看出了端倪，柳夫人更加证明了自己之前的猜测。直直望向女儿身后的男子，怒火让她失去了平日的端庄，一缕缕碎发贴在额前。苛刻的眼光剐着安坐马上的雷璟，紧抿的嘴唇似乎极力平息着就要奔涌而出的愤怒。待到女儿进了屋，半晌才冷冷道：“感谢公子深夜送小女归来，只是我与老爷早已为小女安排了婚事，忘公子日后行事注意分寸。柳府需要的是一位温文儒雅，贤良安定的女婿，”话语的停顿间，柳夫人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雷璟，“夜已至深，公子还是请回吧。”
　　一直迎着柳夫人目光毫无退缩的雷璟，听了夫人的话，瞬间委顿下去，凛冽的眼神幽幽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