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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母与子(三) ...


  •   我把一杯红茶递给女人。

      “暖暖身子。”

      “谢谢。”

      “夫人,我想让您听听我朋友的故事。”

      “你之前说她去世了,因病?”

      “是的,但我不得不承认,我觉得她罪有应得——她死于性.病。”

      妇人一听连忙抽回手,手背在裙摆上上来回用力擦,甚至丝毫不在乎磕碰到裙上昂贵的装饰。

      我装作有被她的动作伤害到的样子,躲闪眼神,降低语调。

      “请您不必过于担心,虽然是我的朋友我也好久没见她了,她的事我是从其他人那里得知的。”

      女人的手一顿,尴尬地摆回桌上,捂着红茶杯壁说:“请别误会,我只是被茶烫到了。”

      我善解人意地微微一笑: “那还真是我的疏忽,茶凉一凉再喝吧。”

      “啊……嗯。”她的神情恍惚,对于她这样高贵优雅的人来说失态是可耻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被露骨地窥伺着的一楼,她偶尔避开我的眼神去瞟另一桌的客人,不安地扭动腰肢。

      “我说的朋友是一个女佣,而她爱慕自己服侍的少爷。”

      她毫不惊讶,只尴尬地笑笑。这种事情对她们来说稀疏平常,有些人会拿自己的佣人作为炫耀的资本,家道中落的高贵小姐还有男生女相的漂亮男孩应该是最值钱的吧。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非常漂亮,我第一次见她是在那少爷的生日晚宴上,她虽然穿土气的女仆装但是丝毫不比我们这些打扮光鲜的女孩黯淡,她很美丽,她是那晚最漂亮的女孩,我们所有人都很喜欢她,就算身份有别也愿意和她做朋友——就像今天寻找定情信物的女孩一样,仿佛是从童话中走出来的。”

      “可她有性.病,嘶——”她说那连个词时牙齿咬到了舌头,仿佛这是不可言说的罪恶,对于她来说,这个词无比肮脏污秽,不该从她的嘴里说出。

      “那个时候没有,那时她还是个单纯的,憧憬爱情的灰姑娘,少爷很喜欢她,她想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和他在一起,就算是偷偷的。”

      “他们在一起了么?”

      我喝了一口红茶,视线穿过女人的肩,望到原本坐在船头甲板的两人已经踱步到了一侧,手攀栏杆背对着我们。我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也捉摸不透偶尔流露的神情,只好专心对付女人: “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总要有些波折。”

      “单纯善良的羊容易被狼盯上,炫耀能满足虚荣也会伴随嫉妒。那个女孩同时被众多其他的贵公子盯上了。”

      女人不自然地皱起眉头,她的身子微微向后倾,这是自我保护的姿势,她掩着嘴怜悯地说:“她真可怜。”

      “看来您已经能猜到后面的事情了,世间悲哀凄惨的事情可没有反转,因为女孩根本没有可以改变她命运的女巫。”

      “那个晚上,我们举杯欢庆,喝得烂醉如泥,一草坪的交响乐队供我们差遣,即使让他们奏一曲靡废低俗的曲子也没有人会多嘴——你看,这就是阶级,低人一等就是没有资格拒绝,幸好我们的鞋跟够高——那个在后花园被夺走纯贞的女孩可没有那么幸运。”

      “那位少爷呢?那位少爷知道这件事情吗?还是说他加入其中了?”

      “不,那个时候他正和我们一起唱歌喝酒,他对此全然不知。”

      女人莫名松了一口气,她已经掉入了我的陷阱,一颗名为“代入感”的种子已经埋下了。

      她当然不会代入那个可怜的得了性.病的女孩,她对此嗤之以鼻,她也不会代入我这个讲故事的旁观者,她会关心那个少爷,这也是她出口询问的原因。

      我现在要把种子埋得深一点,然后精心覆盖土壤。

      “不过——”

      我的话让她聚精会神,生怕因为周围的吵闹声或者海浪声漏下一个音节词汇。她此刻的眼神如同窝在被窝听妈妈读故事的小孩一样,眼神里满是期待,毫不掩饰地叫嚣着“然后呢?”“然后呢?”

      别着急,我很擅长说谎,我的故事很多,如同棋盘的变阵。

      “不过——那位少爷的母亲目睹了惨状的发生,她不喜欢生日派对吵闹的环境,于是选择在卧室里安静待着,从她的窗口望去,正好能看见一/丝/不/挂的女孩和在她身上蠕动的男孩们。”

      “身为母亲,又身为女人,她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孩过于炙热的目光呢?少爷有一两个喜欢的女仆不是什么少见的事,何况这个女孩单纯,根本没有心计。”

      女人的身子一下子紧绷起来,她手里的红茶晃动着圈圈涟漪——看来她现在已经找到了自己在故事中的角色——一个贵族女人,一个母亲。

      “那个晚上,这位母亲比那些只顾享受精/虫上脑的少爷们还忙,她不想让儿子看到这一幕——”

      “……这是他的生日。”女人感同身受地眉心一蹙。

      “对,这是她精心为儿子准备的生日,就算一点也不符合她自己的心意,只要孩子开心就好了,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房间有两扇窗,一扇通向后花园,一扇通向宴会,她就在两扇窗之间来回小跑,一边是其乐融融的贵族宴会,一边是性/欲与暴力交杂的地狱。”

      “然后呢?”

      “夫人,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嗯?什么?”

      “如果你是这位母亲的话你会怎么做?”

      土壤已经包裹住种子,现在该浇水了——仅仅是代入感还不够,文字游戏得作出选择。

      没错,得有参与感。

      “抱歉,我很不理解那位母亲的行为,所以想听一听您的选择。”我说,“毕竟我没有过孩子。”

      “我的话,应该会让那位少爷接受她吧,她也是因为这位少爷才——不!不行!……对不起。”

      我抿了一口红茶,手攀上了女人的手腕,她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整个人瑟瑟发抖呢,我将那双装饰着手链的手稍稍拉近,她就不得不对上我的眼神。

      “原来是这样,现在我明白了,大概是我之前为可怜的女孩抱不平吧,以至于忽略了母亲的感受。”

      “年轻漂亮的女孩到处都是,少一个两个无所谓,何况还是一个被……的女孩,如果让她留在这里简直是对少爷的侮辱。”

      “也不是这样……”她垂头反驳,不一会儿她改口说,“也不用这么刻薄的说法……只是离开对她好一些,你知道,她很漂亮。”

      “和那位母亲相比,您考虑得长远有仁慈多了。”我的赞美让她的神色和缓下来,她露出笑容,第一次喝了一口她原本只打算用来捂手的红茶——为了掩饰不可遏制的笑意。

      “请听下去吧。”

      “那位母亲在禽兽不如的少爷们穿上裤子走人后为女孩带来了钱和衣服并且叫她离开,永远不要踏入这个邸宅。”

      “女孩忍受这些暴力的唯一希望是能再见到少爷,她已经不指望能和少爷在一起了,能远远地看着他就是她活下去的动力——但是这位母亲把这唯一的光熄灭了。”

      “女孩的眼神黯然下来,她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从后门离开了,那时我们正好要去看后门的宠物狗,那位少爷说那是他重金求来的狗,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买狗是因为女孩喜欢,他们想象过一起在后花园一边说笑一边和狗狗玩耍时的情景。”

      “女孩见到了少爷,少爷却没有见到女孩。”

      “为什么?”

      “她躲起来了,她不想让少爷见到自己那副模样,布满伤痕,散发异味。”

      “这一眼,让她黯淡的眼神又生起光亮来,如同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即使万般阻挠,也无法放弃彼此,因为这比死还痛苦。”

      “夫人,我们都不相信小说和电视剧里凄婉感人的爱情故事,虚假又不可捉摸,但是如果爱情是惩罚呢?”

      “什么意思?”

      “爱情不是让两个相爱的人幸福的命运,而是死神无聊的小把戏,举起镰刀割下头颅让他感到疲惫无趣,冷冰冰又没有噱头,爱情就是那把镰刀上面绑着的粉色蝴蝶结,什么死生契阔——只是死神偶尔换个心情而已。”

      “额……你还好吗?”她有点担心地看着我,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偏执的精神病。

      “呵,别担心,我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我说着指了指我脖子上用绷带打出的精巧小蝴蝶结,“固执的船医非要给我搞些小女孩喜欢的东西。”

      她尴尬地笑一声,说:“其实有时候觉得还是生女孩子好,可爱又听话。”

      “是呢,要是那个女孩也这么听话就好了。”

      “她做什么了?”

      “这就要讲到她的病了。”

      “她在后花园的遭遇不知从哪里被泄露出来,她原本很有骄傲,又被当地有权有势的少爷保护着,现在没有人保护她了——被流放的羊那时还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危险。”

      “男人们纷纷闯进她温馨整洁的小房子,她哪有反抗的力量,每天酸痛地醒来又酸痛地昏睡过去,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身体上男人们的脸了,就算哪天死了也不知道是谁害死了她……久而久之,她的病就找上她了……”

      “她就这样死掉了吗?”

      “没有……不过,这场病对她来说是不可多得的恩赐。再没有来找她了,再也没有了理会她,人们避之不及。”

      “身体上凸起的红斑,溃烂的皮肤,这是理所当然的结局吧——但是死前,还想再见他一面。”

      “不,请别再说了!”女人的额头冒出汗来。

      我不顾她的反对继续说。

      “那天她把自己打扮地花枝招展,明媚靓丽得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还是众人心目中不可亵渎的,单纯又善良的小女佣——”

      “小姐!请别在讲了!!!”她一下子站起来,腿顶到桌子,红茶哐嘡一声溅出水渍。

      “怎么了夫人,是我的往事让您感到不适了吗?”

      她尴尬地环顾四周,对上附近侧目而视的旅客,只能木讷地坐下,小声地解释说:“抱歉,我只是觉得女孩可怜,有点不忍心听。”

      “那我继续了,是我的错,我该说得再委婉些——久别重逢,两人一见面就再次坠入爱河。看到女孩上的红点,男孩不知道那是什么,女孩骗他说,这是她在身体上开出的花,她的皮肤白皙,若隐若现的青筋如同枝蔓,而红点就像是精心点缀的花朵,她简直是上帝精心雕绘的白瓷瓶,是他的珍宝——他相信了。”

      “夫人,我曾读过一本书,书的最后,男女主人公静静地抱在一起,人们发现他们时,一触,两人便化成了灰。我想这两个人的尸骨应该能绽放出美丽的花朵来吧。”

      女人的身形微微颤抖,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有时候在想,这到底是谁的错呢?女孩错了吗?是她不该爱上少爷吗?是少爷错了吗?这个故事里最无辜的就是他了……至于那些衣冠禽兽,这样的罪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偏偏会造成这种结果呢?到底是谁的错呢?”

      水浇完了,种子就会生根发芽。

      女人喉咙干渴,她将红茶一饮而尽,当她打算将茶杯放回桌板上时,恍然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不已,她眼前的女孩却仍保持着平和关照的神情,棕褐色的杏眼流淌着灯光明黄的暖意。

      她突然想起女孩之前说的那句 —— “你不觉得你太宠溺他了吗?”

      “不,不是……”她想否认,这不是“母亲”的错,保护孩子不是很正常的么?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没人说这不对啊!

      “您怎么了?”

      但是,如果这事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你不觉得太宠溺他了吗?”

      我只是爱他!他是我的一切,没有他我活不下去……我只是想保护他!即使他不接受,即使他讨厌我,即使他骂我,即使我被殴打的时候他也漠不关心!他只要在一旁看着好了,我会为他得到一切……

      “夫人,您还好吗?”对面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了,仿佛被深海掩盖——不……是她的思绪在不断沉沦。

      ——“请问有看见我的胸针吗?白色的,有珍珠,背后有字母。”

      ——“抱歉,我在楼上问过一圈了,但是大家都没看到。”

      ——“它对我真的很重要,拜托,请想起什么来吧。”

      女人转头看着那少女美丽的面庞,她忧愁的神色,半弯着腰祈求坐在一楼邋遢的男人们,甚至忍受他们毫不掩饰的下流目光,美丽、善良而卑躬屈膝——她似乎是故事里可怜的女孩。

      ——“你不觉得太宠溺他了吗?”

      女人转头对我说,眼神里充满决绝和:“的确不能再惯着他了。”

      我端起红茶,往里面呼了一串咕噜咕噜的泡泡。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传道者,坐在我面前的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教徒,他们会拼命地取悦我,我以前那么轻易展露笑容,大概是担心他们太过拼命吧。

      ——人的情感脆弱不堪,要尽心栽培,挖坑、栽植、填埋、浇水,每一个步骤都精心设计,种子才能极速生长,直至把心脏和躯体吸食干净,最后从皮囊里破茧而出。

  • 作者有话要说:  2022.9.28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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