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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正常人(三) ...

  •   我曲着腿,抱住手肘把自己折叠起来,他隔着被子从后面抱住我,用手指把我的头发一簇一簇地捋顺,不厌其烦。他对我总是很有耐心,而我则有脾气得多。

      他告诉我他被封念了,被锁链手。按照念能力的规则,他现在无法和团员直接接触,西索成了他与旅团团员联系的中间人。

      很奇怪,不是艾梅洛斯被屠戮的危险,不是友客鑫双方的伤亡,不是旋律和利嘉的安危,我最先想到的是——凌驾于这些我本该最关切的事物——他终于变得和我一样孤独了。但我们此刻贴合在一起又算什么呢。

      我拢了拢被单,把自己裹紧。

      他问:“冷吗?”

      我摇了摇头,然后说:“我想你该离开了。”

      “按照我的经验,在结束之后立即离开会让对方觉得非常不体贴。”

      “我不会这么觉得。”

      “有人说过你很冷漠吗?”

      “不少,只是今天又增加了一个。”

      “安德,我来是想陪你浪费时间。”他蹭着我的颈窝。

      “我喜欢这个说法。”我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我在想,我虚度着时间等死,而你来陪我,这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殉情。我微微转动身体,把他逼到背靠着墙,亲吻他的额头,我尽量表现得让这个吻不带有任何欲念,嘴唇脱离十字纹身后,我揭露他,“但你也只是说说而已。”

      我不怕受到伤害,我只是清楚我们冷漠的本质。我们是自圆其说的两片韦恩图,要消磨折磨数以万计人的性命才能捂出片刻交集后的热量,然后迅速冷却,金属一样冰凉固执的本质。

      “睡觉吧。”他说,揉揉我的脑袋。

      第二天他并没有离开。

      我起得很晚,意识清醒要等到下午一点,昨晚是近乎半个月以来作息最规律的一次。我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按照往常一样把冷水淋在身上,在温度刺激下浑身战栗的体感才让我确信又一天被熬了过去。等我把自己收拾干净,他仍然坐在沙发上看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这些书我借了一个月,所以它们从使用权的角度来说已经彻底归属于我)。

      他问:“你要出门吗?”

      我没有理他。我想他应该能猜到我在冷处理:既然他不主动离开,我就当他不存在。
      一直到晚上五点,这三个小时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有时候会“惊恐发作”,面色平静地感受着心悸、窒息和呼吸困难的濒死感。这种时候他才会和我有视线交集,我望见他无光的眼神,像是从监牢之外观察着我,用视线忖度着我人类外表的尺寸,只为了将我分毫不差地驯服。

      有点可笑的是,我这里唯一与世界的真相有关的东西就是碎了一半的沙漏,而我就把它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灌了几十毫升水,插了两支已经枯败的花,被我当成了摆饰,他甚至没有念能力读取里面的内容,既然如此,他还停留在我这里干嘛呢。

      五点的时候他出门了。再次回来是八点半,后面跟着一个女孩。我听到动静之后,从门上镶嵌的猫眼往外看。呼吸喷在门板上,细密地凝聚着雾水。

      他们先是在布朗克家的门前交谈着什么,似乎是出现了什么问题,那个女孩皱了皱眉,看向我的方向,朝我走来。我这才能清晰看到她的相貌。

      棕杏色的眼眸,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蜷缩在瞳孔,萧瑟的、衰败的颜色,配合嘴角盈盈的笑意,冲淡了眼底冰凉的质感,像是把秋天和春天搅拌在一起,捉摸不清时节。

      我先是觉得她很好看,不容置疑,只是有个缺点,她好像没有记忆点,若非我从猫眼、从固定的高度和角度注视她,我会觉得她长相普通。

      我的记忆中有一半都是爱洛的经历,我已经习惯了从卫生间的镜子里,商铺橱窗不经意的倒映以及他人毫不吝啬、毫不夸张的口头描述中切身体会到“美丽”这个词的具体具象的定义。所以……在看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我竟然没有发觉,她长得很像我。

      像最开始的我,从十四岁延伸的我,而不是从二十一岁逆推的我。

      她缓缓地走近我,像是我缓缓地被“我”包容。

      她按了门铃,眼神有点紧张躲闪,甚至是怯懦。库洛洛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手搭在她的肩上安慰她,让她不要害怕。

      他知道我在门后。满月是思念的意象,猫眼则是“视而不见”,他要我亲自把这扇门打开,主动相迎,因为他已经实践过,擅自闯入的强盗只会被当做幽灵。

      我闭上眼睛,喘气,像是入水前憋气的提前准备。打开门。走廊的光有点刺眼。

      “你好,”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的相像,也许是气色的不同,她化了妆,眼里有光,神色灵动,而我眼底皆是阴霾,“不好意思,我们忘带钥匙了,在有人帮我们开锁的之前,可以让我们进来待一会儿吗,我们真的——”

      在她找任何理由之前,我说:“可以。”

      她惊喜地扬起笑容:“真的吗!太感谢你了!果然和库洛洛先生说的一样,这里也不全是脾气不好的人。”

      “……”我不置可否,把门敞开让他们进来。她越过我,被房间里堆成一座小山丘的书吸引,“哇,有好多书。”

      “我一直受到安德利特小姐照顾,有这样和善的邻居都快让我忘记这个城市有多不安全了。”他跟着走进来,在暗处抚上我的手指,食指在关节处缱绻厮磨,隐秘得如同背德的情人之间偷来的肢体接触。

      我从他缠绵的网中抽离,给这个女孩泡了一杯牛奶,她向我道谢,端坐在桌前,手捂着杯子取暖。

      “我是和同学们一起过来的,下午的时候我们在逛商场,和我同行的朋友拜托我去帮她拿摆在商场最里面的货架上的酸奶,等我回去找他们,他们已经不在了。”她解释道,“然后我想到他们可能已经在商场外面或者车站等我了,我便付完钱走了出去,可是还是没找到人,在停车场晃荡的时候就碰到了库洛洛先生,因为时间已经有点晚了,他说我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我就跟过来了。本来还有点顾虑,但是看到了安德利特小姐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安心了很多。”

      我问: “你的朋友对你不好吗?”

      她连忙摆摆手:“这倒不是,只是最近有点矛盾,这次回去之后,应该是要鼓起勇气解决了——之前我一直不太想把事情捅破。”

      “你会杀了他们吗?”

      “啊!?”她一下子露出惊讶的神色。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意思,称之为报复、反抗之类的行为。”

      “当然不会!”也许是考虑到这个城市的人多多少少会把极端行为列入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她只是把我的提问当作是生活在不同地区的人之间的思维差异,“我毕竟不在这里长大,一般不会这样想……虽然他们很过分,但是惩罚他们的权利不在我这里,况且没有发生实际上不太好的后果,我会选择谅解,实在不行就选择远离。”

      “然后从中领会到谨慎交友的经验吗?”

      “额……”她不自在地瞥了一眼库洛洛后才回答我的问题,“应该是吧——不好意思,我不太习惯这样的对话。总觉得有点怪。”她坐立难安地挠了挠侧脸。

      是的,我无比确信她是我想要成为的模样。随处可见、俯拾即是。比起反抗,率先考虑谅解;比起掠夺,率先考虑请求;比起质疑,率先考虑相信,然后在不断揉搓搅和的人际关系的打磨下,成为一个有能力活到年老死去的人——一个正常人。

      她是我的正确答案,这个轮回反复的念能力的正确答案。无数个我挖空自己把一切能用的材料填补进空荡荡的身体后,才能掌握的最终成果。

      而我是稻草塞进腐肉的人偶,是不完全品、劣质品。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人生的每个细节,出生年月、长第一颗痣和流第一次血在什么时候。第一次见识死亡是在课本上还是亲眼所见。更相信上帝还是佛祖,祈求过他们让自己成为废墟里的一朵没有叶子的花过吗。有没有在小时候砸死过一条鱼拿来喂鸟,再捏死鸟掉喂给猫以更好地理解食物链是自然隐瞒尸体的手段之一……

      如果我能复制她存在的每一个细节,记住答案的每一个解题步骤,我不就能成为她了?

      我已经把沙漏里所有与暴力罪恶有关的画面清除干净,它会记录9月29日之前的一切,而我原本打算在最后一天只留下与帕里斯通通话中录音播放的片段。但现在我可能会有额外的收获。我不太能确定我在向这位小姐讨教的过程中会不会使用一些不正当的手段,但是我会尽力克制的。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开始哭了。

      是我的不加掩饰的目光把她吓到了。也许不经意间还泄露了一些带有纯粹恶意的念。

      库洛洛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她微微颤抖地抹掉眼泪:“对不起,我忍不住有点想家。”她拉了拉库洛洛的袖口,有点忌惮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近乎恳求的眼神抬头凝视他,想让他把她从这里带走。

      在所有循环中,我从未用这样脆弱低微的姿态面对他,我歪了歪头,觉得看起来挺新鲜。

      “安德利特小姐,物业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朝我假模假样地说着台词,“打扰了。”他把女孩护在怀里走出门。

      整个房子沉寂下来。

      这之后他们没有再来,却在凌晨响起女孩规律性的叫唤声。

      我把被子盖过头。

      我原本以为我会烦躁、嫉妒甚至产生怨恨,但是并没有。我从这些断断续续的,除了性.欲之外再无其他可能性的声音中,只能联想到是我们在一起的画面。不是卑劣的妄想而是发生在隔壁的事实。我知道那个人并不是我,只是一个和我长相相似的女孩,但是我有足够真实新鲜的感受可以调用,以弥补我的不在场证明。

      于是我察觉到我被他引入了一个陷阱。它使我不得不从自我拉扯的漩涡中脱离出来,去考虑他的存在。

      我质问自己“我真的想成为她吗?” 拥有和她一样的想法、思维,以及同样的遭遇和感受——我想。

      也就是说,我希望此时此刻,把他故意制造的、畸形的人称转换纠正过来,不被代替地真实承受他吗——是的,我想。

      但也许,我应该想到更多。

  •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进度,我大概会在四月份写完,然后补上文案,开始修改前面的章节,把这篇文章收尾。第一次写一篇将近持续了一年半的文章,挺不可思议的。
    接下来的打算是写一些短篇作为过渡,暂时不想动长篇了。
    以及希望这次能过审。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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