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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情义二字重千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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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地方我也不知道时辰,可感觉似乎已经过了……”她说着声音忽有些嘶哑。
“我还是试试看吧。”明如暗咬破舌尖,喷出一口暗紫鲜血,捻了法诀的右手在血雾中游走片刻,点向荔菲晏。
柳抒暖饱含期待地望着母亲,却看不出一点儿生命的迹象。
明如暗又对柳岸重施法,一样地徒劳无功。
“明先生,谢谢你……”柳抒暖咬住了下唇,眼神不由有些涣散。刚才心中的希望燃烧得太过炽烈,已狠狠灼痛了自己,此刻的失望寒冷彻骨,竟令人冻得有些麻木。
明如暗脸上蜿蜒的褶皱似乎更深了,只是沉默地望着她。他素来不善言辞,纵对柳抒暖的悲痛感同身受,却不知要说什么话来安慰才好。或许再巧妙的安慰话,都是在抚摸血淋淋的伤口,只会加重撕裂的疼痛。
她怔怔地想如果来的时候不那么匆忙,戴上发钗,也许能随机应变,支开纪莹石救活爹娘呢?可是,从来就没有如果……
柳抒暖轻声道:“你还是回璃忘中吧,此处恐怕随时会有人来。这两具尸体,总是要处置了才是。”
明如暗点点头,拿出璃忘,化入其中,又问她现下去哪里。
她拾起发钗揣在袖里,躺下身去,也不盖身旁的被子,说要在这里陪爹娘一夜。
他发出沉沉的一声叹息,沧桑的浊音,似是卷了滚滚黄沙的江水般流泻。
滔滔的江水猝然冲到柳抒暖的心头,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心墙顿时轰然倒塌。
积蓄了太久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像是一拨拨接连不断的浪潮。此刻她只想什么都不顾,抛开自制,扯碎压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脸庞上纵横着道道泪痕,乌黑的睫毛润湿成一捋一捋,还挂着小泪珠,她侧身抱住早已没有气息的娘亲,低低地发出呜咽声。
良久,泪渐渐住了,荔菲晏身前的衣襟已洇湿一片。柳抒暖悠悠叹口气,胸中畅快了几分。她忽然觉得将苦泪尽数吞进肚里也是一种软弱,不敢直视悲伤,不敢面对自己,算得什么坚强?伪装得再好,在痛不可当的时候,还不是终会崩溃?
“这就对了嘛,哭出来总会好一些,方才你那平静的样子都叫我有些害怕了。”明如暗在袖中说道。
她取出璃忘,握在手心,声音中尚残留一丝哭腔:“那么你呢?你很痛、很恨的时候,有没有哭出来?”
明如暗无言。
“没有吧?既然知道憋着不好,自己却还是……”她摊开手,打量着发钗,手中有些湿润。
掌中的湿意渐浓,发钗浸在泪水中,越发地晶莹剔透。
“我曾经亲手杀了我的好兄弟,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哭过。”
纪萤石睁着眼在床上挨到天亮,好不容易捕捉到些睡意时,却听见门外传来几声箜篌,那音色清澈柔美,在他听来却寒意逼人。
他起身速速穿好了衣裳,上前开门,垂首道:“尊使请进。”
来人抱着一架竖箜篌,慢悠悠地走进屋里。他身量中等,容颜清淡如烟,单就外貌而论,大多数人见过他一眼,过了片刻就会忘却。他的名字叫黯夜烟。
“石儿。”他的声音很温和,“听说小柳的爹娘被你逼死了?”
纪莹石有些惶然地道:“我并然不想逼死他们,却没料到……”
两根短小的手指封住了纪莹石的唇:“我不喜欢听解释。”
“我错了。”
黯夜烟满意地点了点头,收回了手,道:“你弄死了人家的爹娘,她更不肯乖乖听话了。用焚冰护石激发灵力时,若小柳神智迷糊或者心中不愿,你们两个就会双双化作灰烬!”
纪莹石的脑袋垂得更低:“是我想事不周。”
“唉,你果然还是嫩得很,主上……有点生气。”
一个说得平淡,另一个却听得惊心。
黯夜烟从袖中掏出一个水晶瓶儿,塞到纪莹石手里,莞尔一笑,道:“生气很容易长皱纹的。我就替主上对你略施薄惩,石儿可不要记恨我呀。”
纪莹石心头恨意大盛,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无辜惶恐的神情:“是石儿罪有应得,岂敢记恨尊使?”
黯夜烟淡淡地嗯了一声,道:“这是悲摧散,撒在皮肤上火辣疼痛,胜于鞭笞,倒给我省事。”
纪莹石无奈地打开药瓶,忽然不知道要撒向哪里。如若黯夜烟指定了部位,也就干脆了,这样的选择真是一种煎熬,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宝贝得紧,不忍偏心。
黯夜烟笑吟吟地看着纪萤石皱眉的样子,很耐心地等他自己选。
可纪莹石迟未下手,在心里恨恨地骂道:“混蛋烟贼,老子好歹是鹄志门尊主,竟然还要被你这么折腾!哪天老子混得比你好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终于不耐烦的黯夜烟一步上前,左手扯开纪莹石的衣襟,右手夺过药瓶,拇指顶开瓶盖,扬手将药粉尽数撒在他胸前。
像是火焰狠狠地噬咬着肌肤,疼痛从指甲盖大的地方迅速扩散到整个胸膛,从皮肤缓缓渗到骨头里。明明药粉只撒在胸口,却似乎全身都在痛,四肢百骸的气力被一口一口咬碎吞下,他连心中暗骂的劲儿都没有了。
纪莹石嘶嘶地倒吸着凉气,禁不住蹲了下去,身子蜷缩起来,额上不断沁出冷汗。
黯夜烟低头瞧着他,像瞧一条被主人踢过几脚的小狗,他很喜欢狗。
那样伤人的眼神,如轻烟般飘向纪萤石,时浓时淡。
剧痛让他有些神思恍惚,耳边不知什么时候萦绕起柳抒暖那句话:“人也好,鬼也罢,总不可能永远把一切踩在脚下,当你站在至高之处,总会有人把你推下来。小石头,你何苦?”
他努力了,历尽艰难,步步上爬,成了鹄志门尊主,可仍然只是一条狗,笔直地站在高处,貌似威风八面,却还是被踩在脚下。他原来总以为只要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追求,就可以成为所向无敌的强者。可曾经坚如磐石的信仰,此刻竟已爬满了丑陋的裂缝。
纪萤石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那一天绝然离去,酒杯碎在自己的背上,父子情碎在了彼此的心里。成为鬼的他,早已没了温热的血和砰然的心,但终究做不到完全无情,分明已将残留的温情活埋在心田深处,它竟还没有窒息而死么?他恨它的顽强,焚一把烈火想将它烧成灰烬,它却借着火势在他眼前起舞,浓烈的烟呛得他几欲落泪。
火烧火燎的疼痛终于渐渐减轻,余下一阵一阵闷闷的酸痛,仍是很折磨人。
黯夜烟突然问道:“你喜欢柳抒暖?”
纪莹石浑身一凉,脱口道:“怎么可能!”
“噗……”他笑得有些促狭,“好事啊,石儿不用太害羞的。”
纪莹石在别人面前可以时而冷酷倨傲,时而童真无邪,叫人琢磨不透,可每当面对黯夜烟,就觉得自己仿佛是个透明人儿,一切心思都能被他看穿,总像个孩子般稚拙青涩。他努力平静下翻滚的心潮,故作淡然道:“我不会喜欢一个注定要成为炮灰的女子。”
黯夜烟摇摇头,指间拨动了箜篌弦,带着淡淡伤怀的琴音从指下弥散开来。悠悠乐曲中,他好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并没有冷静到可以趋利避害地去喜欢谁。”
纪莹石本来还想反驳,忽地望见了黯夜烟那有些落寞的如烟眼色,那拙劣的驳辞顿时凝在了唇畔。
“那就尝试着让她也喜欢上你,之后自会听话。”话刚落音,他已轻烟似地飘出了房间,凄婉的乐曲渐渐遥不可闻。
这是黯夜烟下的最让纪萤石头疼的一道命令。
诚然,如果纪莹石能得到柳抒暖的真心,比利用重晏二人威胁她或说服她有用得多,而且他也有足够的时间——神仙妖魔四界似乎还未注意到鹄志门,鬼君不会和他为难,而人间似乎没有哪股力量能与鹄志门抗衡,不过他觉得固执的凡人总会垂死挣扎一番,也许过几天就有动静了。
只是……为何深心处那样不愿?
他眼前忽然浮现出火诉当年丰神俊朗的脸庞,和风中飘动的玄色衣袖。火诉语重心长地告诫儿子,人生在世情义二字重似千钧,决不可儿戏。
纪莹石抬手揉了揉眉心,颇有些奇怪自己今日怎么不住地想起火诉。
他二十岁时与父反目,历时六年练成一门戾气极重的武功——且醉今朝,但终究死在江湖正派十大高手的围剿下。其实他本可以离间十大高手,再各个击破,却颇好奇那十人联手会是怎生模样。纪莹石死后化鬼,用心讨得鬼君欢心,终于得到鬼界宝物朝暮丹,一口吞下数百年修为,后来回到人间,遇到了黯夜烟,经营了鹄志门……这些曾经惊心动魄的往事,及今思之不过如此。
纪萤石做鬼的这些年间,鲜少想起曾经的父亲。
他实在有些倦了,合衣倒在床上,不多时便沉沉入睡,梦里竟又见到了火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