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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倾我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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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殿内重檐庑殿顶上,有硕大明珠嵌成二十八宿。晶莹皓光将大殿照得纤毫毕现,长老们的神情在各自眼中愈加肃穆凝重。
“卟啪!”殿中玉台上用来占卜的玄龟壳裂开了无数道缝隙,目光交汇闪烁,众人立时神色更紧。大长老玄明欲垂首研究一片片碎壳的奥秘,不想门户紧闭的大殿内竟平地起了一道卷地风,将龟壳吹散。
玄明袍袖一卷将龟壳收入袖中,挑挑雪白的长眉道:“师弟师妹,你们如何看待此事?
“阿弥陀佛,此兆乃是大凶!我以为,不能姑息下去了。”
赤明声如钟磬:“我还如初始的意见。那孩子虽说是我门下弟子,然则我此番坚持却不是护短。这么些年我瞧得清楚,她虽是魔狐然心地极好,便是我将她禁入天权,而后又软禁在孤山,她也不曾心生怨怼。何况师尊那里……大师兄,还请三思!”
玄明拢拢袖子,低垂下眼皮盖住目中神情,不疾不徐道:“莫非师弟健忘?我等如此行事,便是为了师尊着想,为了流觞打算?师尊从不曾出山,但凡外面有事从来都是我幻化做他老人家的形容应对。或许你忘记了缘由,师兄却不敢或忘!师尊他离不得昆仑丘,只要离山百里体内灵气便大打折扣。离山愈远,灵力愈弱!”
掌管戒律的四长老虚明续道:“可上回师尊硬是甩掉我们,出山去救那孩子,落下隐疾,这么些年仍不见大好。再留着她,只恐再生事端。二师兄,这事我赞成大师兄的做法。”
玄明望望昆仑丘后殿,又想想爱徒素年来的行事,心中一叹。他虽长日在凌霄宫里修习,然则小如尧光三山,大至昆仑丘,许多事情他还是心中有数的。于是才会将碧笙等人门下的弟子硬交给流觞,劝诱林媚儿去孤山养伤。可结果如何?这个臭小子,就是不让自己省心!
“大师兄,凡事留有一线罢。只要她肯交出炼妖壶和诛仙扇,赤明恳请师兄、师弟们莫要太过为难与她……这孩子,委实不易。”说罢,拱手与众人一揖,原本洪钟般的破嗓子低沉下来,透着不忍。
“阿弥陀佛!”五长老清明诵了一声佛号,“二师兄所言极是。我佛慈悲,只要她能照我等计划行事,便饶她一命。”
大长老双手列迦虚指在身前一抹,四人身前现出一方水镜:“但愿师妹三人能在纯阳七子下武当前接应到他们。不知六师弟那边如何了……”
“师尊闭关了!”殿内突现一团荧光又散去,一个账房先生般的老者现出真身,寻了一个蒲团艰难地将身子摆上去,气呼呼道,“别瞧我,我的丹药对他老人家的伤势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我观明炼丹入道,却从未见过师尊这样的离奇的伤势,三魂七魄被一丝白线勒捆,元神也受损,仙体却无半点不妥……这样的情形,我闻所未闻,倒像是某个大神给师尊下了禁制似的!关键是这昆仑丘里里外外还得师尊耗费灵力撑着,这样下去,如何得了?我等还未跨出最后一步,他老人家说不定就虚无了……”
“师弟,休得胡言乱语!”四人忍不住呵斥。
观明方才醒悟方才情急之下将众人的隐忧一语道破,不由面色一白:“我也是……也是着急。”
“药呢?收了罢?”玄明抖抖眉毛,忽略六师弟的话带来的不安。
观明取出一个墨玉瓶子:“昨夜方出鼎。”深邃目光扫了扫上首几位师兄,缓缓续道,“这药一下去……折她多少福泽修为,便损我等多少阴德。师兄,是非轻重我明白,您可想好了?”
玄明默了默,往赤明一抬下巴:“二师弟收好。这事筹划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师尊闭关,六师弟的药也出鼎,万事俱备今日便做个了断。此事从头至尾便是我的主张,与众师弟无干,你们皆为我所逼迫!日后师尊要责罚,便由我一人承担!”
“大师兄,不可!”四人急急劝阻。
“争甚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玄明目露湛湛精光,瞬间夺去殿顶明珠的光彩,他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一对过师弟们的眼睛,直到冷汗慢慢从四人额头滑了下来,“我昆仑丘经不起折腾了!传弟子吧。”
赤明的眼神变得忧伤,闭了闭眼,一道道命令传下,昆仑丘各山便飞出弟子往昆仑殿而来。
此时山中结界一动,有两名弟子风尘仆仆投向昆仑殿。
“甚么?为何会这样!”玄明再不复原本的淡定,精光四射的眼睛锁在殿尾伏地的两名弟子身上,颤抖道,“细细道来,不得错漏半句!”
“弟子与端木师妹在逍遥派久候无果,便离开了招摇山,路上便得到蜀山等各派集结弟子来山的消息。已得知空桑山、武当、茅山、方丈、长留等正在赶来途中……”
赤明忍不住插话:“这么大事情,为何各门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二长老容禀,”端木青衣接口道,“事发突然,各门之间似乎达成默契,均掩了行藏,欲让我们措手不及……他们不知听了谁的蛊惑,说逍遥派一事与我们昆仑丘弟子不无干系。再有,天下皆传,说……说天歌小师妹乃是一只魔狐。长老、掌门,这是真的么?”
“不好!”殿内五人均想起奉命出山迎纯阳七子的三人,“此事有诈!”
“弟子苍铭轩,”
“弟子和阳,”
“带楚天歌殿外候命,请长老示下!”
赤明等人望着须发如雪的大师兄:“如何是好?”
玄明握紧了剑柄,挥手让池壁重和端木青衣退下,方道:“先处理这件事情。”朝殿外朗声道,“楚天歌进殿。”
她不知道五师兄为何将她带至昆仑殿,连和阳师兄也一并过来。殿外竟早聚集了同辈的弟子,瞧众人神色也是茫然不知究竟的模样。小卿在人群里担忧地望着她,她安抚地冲她笑笑,便推开了昆仑殿的大门。
厚重的殿门无声滑开又在身后阖上。今夜真是一出接着一出,她在孤山原本要随四师兄离开了,恰在彼时五师兄闯了进来,说长老们有事召唤。还好四师兄反应及时,将宣纸藏了起来,不然......
殿外阳光铺陈地柔软平和,殿内虽有明珠相照,仍显得冷寂幽深。殿内鸦雀无声,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阿九不敢抬头,紧走几步伏身拜倒:“弟子楚天歌参长老、师尊。”
玄明虚扶一把,阿九便被一道柔和却不失浩大的仙气托起身。
“起来回话。”
“是。”阿九恭顺地垂首站着。
玄明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楚天歌,你可知罪!”
大长老平和的声音在阿九听来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心头一震,该来的终于来了,或许是这一刻等得太久,此时竟有些松一口气的感觉,师门问罪责罚便是还拿自己当昆仑丘弟子看待!
当下欣然跪倒:“弟子知罪。”
戒律殿四长老虚明横眉冷目:“你有何罪?”
阿九闻言瑟缩颤抖几下,伏得更卑微:“弟子,弟子以非人之身混入昆仑丘,妄图修习无上仙法,乃是欺师灭祖。后又不尊师尊训诫私出天权禁林,委实罪不可恕。还请长老和师尊降罪。”
虚明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便只有这些?我来问你,仙道弟子去逍遥派历练,是不是你暗中将消息放与妖魔鬼三族?”
阿九闻言直起身,瞪大双眼望着四长老:“弟子不曾做过,那是……是独孤掌门设下的计策,欲将三族妖人引入炼妖壶炼化……”
虚明长老执掌戒律殿,气势自然非同一般:“大胆,你以为流觞被你所蒙,连我们这些老骨头也分不清真相么?独孤夜早堕入魔道,天下皆知岂容你颠倒黑白!如今独孤夜生不见人死不见魂,你倒是敢信口雌黄了!”
“弟子真的句句属实,当日二师兄也在场,大师兄也明白前因后果,他们皆可为弟子作证……”
虚明怒斥打断她:“休得提起裴流觞、风皓庭,他们便是被你这魔狐所惑!今日便是将他们派出山去,免得又被你巧言糊弄!我再问你,炼妖壶可是被你拿去了?”
阿九闻言甚是不解,低声道:“当日弟子打伤妖王血饮,出来后便听相柳说炼妖壶在五师兄苍铭轩手中,为何四长老现下却说在弟子身上?”
“砌词狡辩!”抬首传音道,“着和阳、苍铭轩、珺瑶、匡逸辰入殿问话!”
四人进殿后见礼,四长老又将方才的问话重复一遍。
苍铭轩自眼帘下望着前方那个纤弱的身子,心中略叹声音不高不低道:“回禀长老、师尊,当日我夺回炼妖壶后暗地传给了四师兄。”手拢进袖中,指尖点上了乾坤镜......
“弟子再传给了徒弟乐佳儿。”
珺瑶咬牙指着那个孱弱的背影道:“后来混战中,乐佳儿便被楚天歌出手杀了,夺去了炼妖壶!”
赤明皱紧眉头:“你亲眼所见?”
珺瑶怔了怔,又立马大声道:“不是她还有何人?在场心生二心的又熟知我昆仑丘阵法的除了这位人面魔心的楚天歌,还有谁知道我们往日演练时偷龙转凤的规律,况且当日乐佳儿正处‘天璇’位!”
清明摇摇头:“便是说并非亲眼所见?”
和阳见四长老眉发张怒,拱手后缓缓道:“当日局势岌岌可危,我等未曾看得分明。回山后我与五师弟等人议过此事,炼妖壶到底是不是小师妹所盗,实在无法断定,只是那伤口……然则,小师妹真身虽是魔狐,却从未有过不轨之举。她能坦然随掌门回山,便能说明一二。”
苍铭轩和匡逸辰闻言颔首。
“那伤口如何?四师兄不说,我来说!乐佳儿身上的伤口正是扇类武器造的创口。当日谁曾执扇?楚天歌!”
阿九将脊背拔得僵直:“弟子不曾做过,师姐为何要诬陷我!”
“你敢当着长老们的面,让我搜身么?”
“你!”阿九眼眶泛红,“师姐即便怀疑我,也不必如此羞辱罢!我当日被相柳逼得自顾不暇,如何分身袭击乐佳儿?师姐太看得起我了。”
“不是我看得起你,是你太狡猾!想让我昆仑丘替你挡下灾祸么?身为妖孽不以死谢罪便罢了,恬不知耻跟着我们回山,让我昆仑丘在天下仙道面前抬不起头来……”
“珺瑶!”和阳出声制止她。
玄明长老抬抬眉毛,温和道:“楚天歌,炼妖壶一事或许另有隐情,只是,你手中的‘诛仙扇’须得交出来。”
阿九闻言立时双手护在脖间,无助地摇头道:“不!这是我娘亲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大长老,您不能这样。”
“你确定桃源村里一个普通的村妇,能诞下一只魔狐?”
阿九如遭重锤,低头嗫嚅道:“弟子,弟子不知……是阿爹说,这扇子乃是我自娘胎里便攥在手里的……阿爹不会骗我的!”咬了咬牙,她颤抖着抬头望向唯一亲近的人,凄楚道,“师尊,弟子到底做错了什么?是,我是妖狐,是魔狐,是孽畜!可我从小至今未伤害过一个同道,到底犯了哪条仙律?”
“‘诛仙扇’乃上古十大神器之一,是除魔卫道的神兵,怎能为一只魔狐所有?这是对诸神的亵渎!你乖乖交出来便罢,不然,哼!”
“它在长老们眼里是神器,在我眼里便只是信物。要我交出来可以,除非长老们杀了我。我是师尊的弟子,”阿九目光落在赤明脸上,“便请师尊动手吧!”
“歌儿,你交出来罢,再晚,我们也保不住你了。”若端木青衣和池壁重所言非虚,他们或许就要到了。
阿九的心随着师尊话落,透心冰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我还是那句话,要取走扇子,便先杀了弟子。”
“楚天歌,你如此冥顽不灵,不单会害了自己,势必也会将二师兄牵扯进来。你忍心让二师兄也被天下人耻笑么?”
“长老们是为你好,如今天下皆知你身怀神器,今日逐你出了昆仑丘,便会被正邪两道锁定,诛仙扇留在你身上,是祸非福。”
……
阿九脑中只回响着“你忍心让二师兄也被天下人耻笑么?”“逐你出了昆仑丘”,殿内的声音瞬间远离,只有这两句话震得她双目空洞。
你忍心么,你忍心么?让那个人因你这妖孽为天下所不齿么?你不忍心?那便交出扇子吧……可是,那是阿娘留给你的,阿爹说过,不许离身,不许离身!
阿九眼一闭,泪水如线滴落在扇坠上,她咬着嘴以免哽咽出声,慢慢伸手去解绳扣:“阿爹、阿娘,女儿不孝……我没有办法,原谅我……我不能看见他为我所累……”
逐出昆仑丘……自此与他再无瓜葛,天大地大,我能去哪?
绳扣被泪水湿透,阿九抖索着手竟解不开。
众人被她面生悲戚的形容震住,静默地不发一语。一旁的珺瑶撇嘴上前,抓住扇坠聚力力一扯,阿九登时被她拉倒,“砰”一声额头触地,与地面相触的地方蔓延出一片血红,脖间半圈深深的勒痕登时血流如注,“滴答滴答”敲在玉石地面。
阿九无力地双膝软到额头触地,呜咽哭泣:“阿娘,孩儿不孝……求您不要原谅女儿……我能为他做的,怕只有这么一处了......”
“歌儿,服下这粒丹药,你再不是我昆仑丘弟子。你,回孤山避祸十日。十日之后速离,往后......你好自为之罢。”
阿九浑身一震,抬起血污的小脸,望着掌心那颗黑漆漆的丹药,手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眼一闭,和着泪水将丹药送入口中......
“孽畜楚天歌,欺师灭祖,妖言惑众,结交奸邪,祸乱仙道......即日逐出昆仑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