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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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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白翳消失后,我看见怀碧担忧的脸,玉凝红肿着眼睛站在一旁,陈思远站得更远一些。怀碧见我醒了,强笑道:“姐姐怎么就倒了?吓得我好半天!玉凝也是,这初秋人干气躁的,不免上火。”
我看了看玉凝,玉凝在怀碧身后微微摇头,意思是她还没有说。
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她早晚会知道。
我哽着嗓子,支吾了几句,眼见着又要泪下,便不顾什么捂住了脸。
怀碧自是奇怪,好说歹说地被玉凝等人劝着走了,只猜我忽感不适。
律和紧跟着也来了,说娘娘有事,把我拉到一边。
“你知道了?”她嗓子略有些哑,问我道。
我含泪点头:“娘娘怎么说?”
“叫你先回宫,”律和说,“娘娘这几天夜不安寝,要姑娘配几炉好香。”
我连忙回去跟怀碧说了。怀碧虽然不愿,却也没有办法,只要我再住一晚才走,我答应了,怀碧又专收拾出屋子给律和歇息。我知道原来伺候我们的四个丫鬟除了若萍出嫁,其他都在怀碧手下,也略感放心;现在还漂泊不定的,只是陈思远了。
额娘一死,他不能再留在府里,阿玛和文俊不会容得下他;十四阿哥府也不是留人的地方,将来十四阿哥一倒台,他也不会有好处;若十三阿哥还在,那倒还好;现在真是没了安全的地方。
临走前一夜,我跟他谈过一次。他想留在十四贝子府。
“思远,你不能留在这里,”我苦笑道。
他露出不解之色,略有些悲哀地说:“大小姐不愿我留在这里?”
我看着他,只好狠狠心:“是,我不愿你留在这儿。我要你走。”
陈思远猛地站了起来,伴随着惨然一笑:“知道了。”
“思远!”在他走出房门前一刻,我叫住他:“你等等。”
他没转过身,但是已经站住了。
“保持中立,思远,”我对他说,“别与任何人示好或交恶。你相信我吗?”
他沉默了一会,没说话就走了出去。
结束了近两个月的宫外生活,我回到了宫廷,在给娘娘请过安后就穿上了素服。现在虽然不能让有喜的十四福晋知道,但额娘的事也必须有人守孝;我曾经仔细地盘问过陈思远,从他有些模糊的言语中,我知道额娘的死也许有些蹊跷:他在半个月前见到额娘时便觉得她神色不对,问问她也什么都不说,只是兀自苦笑;再想细问打听,罗察又把他派到外边——他一回来,便听见这死讯。
急匆匆准备了半夜,清晨我便启程去了香山寺。
临行前,流烟在我耳边轻声说:“四爷回来了。”
我点点头,脚步匆匆上了马车。
香山寺一隅已经白妆缎裹,冷气袭人。
我望着那块沉默的灵牌,眼泪含在眼睛中,却流不出几滴了;在马车上我掩着嘴痛哭了半路,真正到了这里,竟然没了泪。我没单独呆太久,就听见门外有缓缓的脚步声——门开了,年过四十的行辕,或史名震走了进来。
我含泪看了他一眼,他现在越发像个和尚了,当年残存的些许书生气全都消磨不见。
“大师,”我低声说。
这位出家人打了个问讯:“佩兰姑娘。”
都是熟人,我不必掩饰。“你看过她的尸体么?”我焦急地问。
行辕了然一笑:“只看过脸和双手。”
“怎么样呢?”
“你觉得会怎么样?”行辕的语气突然变得冷冽:“乌苏夫人身体再不济,也是个能骑马射箭的女子。我和她相识日子不短,她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而现在,你们二人仅仅离府几年夫人便莫名其妙地离世,谁不会奇怪?”
“太医院里没有记录?”我问道。
“当然有,”行辕高深莫测地回答。
我怒得握紧双拳,恨恨道:“可惜我现在只是一介宫女!”
他淡淡笑道:“赠你一句话,不必着急。”
我狠狠点了点头:“我想陪陪额娘。”
一连三天,我只是守在这小小的一隅,安安静静地待着,每天随便吃一些寺里的斋菜、素米。第三天傍晚,我实在食不下咽,就把没动过一筷子的饭菜送回斋堂,自己反身回客房里睡下了。
一觉睡醒,天已入夜。屋子里没有电灯,黑黢黢一片。
我摸着黑找火折子,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正想摸黑出去要一个时,忽然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向这里来了。我不知这放轻了脚步的人是谁,心里忽然泛上惊恐,便小心翼翼藏在了门后。
不多久,那人轻轻推开门,脚步声一直延伸到床边。
我正琢磨他的下一步是什么,只见暗夜里寒光一闪,一声钝响。
一把匕首直直插入床板,穿透了我原先放在床上的被褥。我惊得额上见了冷汗,只听见那人阴森森笑了:“好了,这下那死人黄泉路上也有个伴!”说着我听见被子被掀开的声音,和那个人恼怒的倒抽气声。
正巧此时有一缕淡淡月光透过了天空云层,俯射而下。
月光下那张恼羞成怒的脸,我有些熟悉。我静静躲在门后的暗处,终于想起来那是谁。
他是文俊,罗察的长子,佩兰和怀碧的异母兄长。
我听他说的几句话,不禁满心怒火:原来这件事跟他们真有几分关系!额娘与我非亲血缘,十几年来对我呵护有加,原来竟真是被他们害了!罗察竟然如此无情,额娘就算再怎么对不起那位侧室,毕竟也和他同住共寝近二十年,他居然能狠得下手……
气愤之余我更加警惕。他一定是有备而来,而我这身子骨却只是一般,若是陈思远在这里,我也就……
文俊忽然笑了出来:“佩兰妹妹,我知道你还在这里。出来吧,咱们兄妹长久没见,现在不是正好叙叙旧么?”
我屏住呼吸,毫不做声。
“现在还不到二更,这香山寺附近又没什么人烟,只好我们互相说说话了,”他冷笑道。
见我没什么声音,他又开了口:“我真没想到你还能醒过来,迷香下了不少,满寺里的秃驴都倒了……不过也是,你在宫里就是专管焚香的。”
随着这句话,他从身上拿出个东西来,点亮了桌上所剩不多的蜡烛。
灯一点上,屋内立刻清楚起来。我看见文俊那张急切搜寻的脸露出了恶毒而得意的微笑。
“你在门后做什么,佩兰?”他说着朝我走了过来,手里还紧紧握着发亮的匕首。
我想夺路而逃,但他已经拦在了正中。
“你又在这里干什么,文俊?”我冷冷道,“难不成是来悼念夫人吧。”
“如果我说我是呢?”那张充满讽刺与仇恨的脸上居然现出一种看似认真的神情。
我冷冰冰地看着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是专门来悼念她的。我很悲哀……她为什么不早些死!”
我大怒:“你们这些混蛋!是你,你们杀了她!”
文俊冷冷嘲笑道:“不错,那又怎样?皇上不是加封她一等诰命了么?”
“这么说,我把你杀了,也封你个一等诰命,你就该感激涕零了!”我愤怒回道。
他一直挂在脸上的虚伪假笑终于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彻骨的仇恨:“怎么,觉得不值?别忘了,有人却死得不声不响,不明不白,如同一只微小的蚂蚁!”
我冷冷地说:“那件事是多少年之前了,当时你才多大,怎么知道得清楚?”
“怎么清楚?”他怒极反问,“我亲眼所见!额娘喝了一碗茶,半个时辰以后她的血就浸透了褥子!还有我的弟弟!”
我没有理睬他,只盼着天快些亮起来,寺里的人赶紧醒来。
他瞧出了我的意图,冷笑道:“不可能了。现在离天亮还有很久,迷香又下得很重……你还没有彻底清醒,我看得出来……你还是身上发软。”
我报以同样冷笑:“是么?你觉得我在宫内焚香这么长时间,连这点都没发觉?”
说着,我把手掩在鼻子上,从袖边扯下一小团丝线,假装是从鼻子里抽出的,放在手心里展开:“那么这又是什么?”
“你居然……”他满脸惊疑,“居然没中?”
我报以轻蔑冷笑,腿已经在轻轻发颤了。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我完颜佩兰在此发誓,你会不得好死;即使我杀不了你,你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这时我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平静,因为我知道我并非虚言,只是在陈述一件未来会发生的事。他跟着九阿哥,下场必定会很难看。
“是吗?”他狞笑起来,“是或不是,你不会看到了。”
他慢慢举起了手里的匕首。正在这时,又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响起,径直向客房而来。
我心生惊喜:终于有人来了!
文俊抢上前来,一把推开我,把匕首深深刺进来人的胸膛。
来人毫无防备,他的血溅了我一身;行辕慢慢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前胸汹涌而出的鲜血。我跑到他面前,扶住了那摇摇欲坠的身体。行辕用无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袖子:“原来……真的是他……”
他又吐了一口血,瘫倒在地上。
这些事都发生在片刻之间。文俊大笑起来:“好,来的也死了!今天我送你们都上天去!”
我半坐在地上,伸手要把行辕身上的匕首拔出,一把长剑已经横在了我的脖子上。
“真可惜,”他啧啧假笑,“这么个人死了,不知有多少人会伤心。”
我忽然灵光一闪,喝道:“慢着!”
他的剑停了一下:“要求饶了?”
“八爷说过,你不能杀我,”我说道。
他冷笑道:“你只是胡扯,八爷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不信你可以问问他,”我冷然道,“我在贝子府住过一段日子,他也来过。他知道你我的仇恨,也给了我承诺。”
停在我颈上的剑稍撤了一些,复又架上。
“什么狗屁八爷!”他骂道,“你又有什么用,他会要你?!完颜佩兰,受死吧!”
我忽然绽出一丝笑容:“是么?”
错愕之间,另一柄长剑已经穿透了持剑人的胸膛,就像刚才他一匕首刺穿行辕一样。
文俊圆睁的眼睛等着我,身子已经倒了下去。
站在他身后的,是神色阴沉的陈思远。他松开了手里剑,向我奔来;我哆嗦了一下,问道:“他死了吗?”
仿佛要回答这句话,一声细弱的呻吟从地上传来。
我们看时,不是文俊,而是我以为已经死掉的行辕。他经过了第一阵失血昏厥,悠悠醒转。我蹲在他面前,轻声说:“你觉得怎么样?”
行辕低声叹道:“这是我第二次死,却是真的了……”
我想起他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你撑着点,我叫人给你找大夫!”
“算了……,”他逐渐气弱,“佩兰,八阿哥……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他一直不肯松手,逼得又紧……我这么一死,也算……解脱……”
我哀声道:“你别这么说。”
“你们……抬我去禅房,就是圆寂了……”他留下最后一句,头软软地歪向了一边。
我们唤他万遍不醒,陈思远把手指放在他鼻下一试,摇了摇头。
两具尸体,一同陈在客房里。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陈思远趁着黑在香山寺后坡挖了一个坑,把文俊的尸体拖了进去埋掉,然后我们一同把死去的行辕送入禅房,放在床上。
天色渐明,我对他说:“你快走吧。”
陈思远沉默地摇头:“小姐,你快跟我离了这是非之地吧。”
我惊怒道:“你要我撇下妹妹?”
“十四福晋身上有喜,宫里不会为难她,”陈思远道,“小姐快随我走吧。”
我有一瞬间的动心,但又立刻沉下心来:“不,你快走。”
陈思远看着我道:“小姐还想着宫里的人?”
我摇头笑道:“想什么呢。”